第22章

作者:李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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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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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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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024字

楚子材要上省的那几天,成都的情形竟自大变起来。


四川总督赵尔丰先生,刚刚由打箭炉起身时,成都许多人士,不管是不是在争路潮流中的,大都耽了一番心:“事情如何能这样就搁下了!不搁下,老赵来了呢?”就赵先生自己的倾向与自信,也是“这般东西,给他一顿下马威,叫他给我收拾起来罢!不吗?哼!我不是王人文!”


但他才走过雅州府,他的自信心已不知不觉被路上的尘土动摇起来。


他的功名已大,位份已高,岁数又已过了花甲,中年敢作敢为的勇概,已逐渐被那持盈保泰的打算胜过了。假使四川仍然是永宁道那么大,他的官职仍然是道台那么小,或竟回转去十几二十年,那吗,他还是有本事摆出他屠户面孔:你说人不可杀,我就杀一些给你看!或者不杀,而捆绑几个去陪杀场,也会把许多人骇得不能不走到三十六着中的上着,而露出川耗子的本相的。如其他的头脑真个化了礓石,或许他的性情真个像吴凤梧所论“赵大人和蛮子处久了,也吃糌粑,也吃酥油,几几乎也变成了一个蛮子了。”那吗,他也绝不会多所顾虑,而将四少爷、九少爷、田徵葵、饶凤藻、王棪、王梓等等所主张的“以辣手对付,”放在脑里去考虑,居然着了一般和平论者的怂动,把原来的倾向与自信,修正了又修正,真修正到“好罢!只要四平八稳的搁得下去,我又何必不和平呢?”


他已经有了和平的念头,已经有了须将事体搁得四平八稳的私欲,所以才借着两位少爷的进言,于闰六月十二日,轻车减从的躬到铁路总公司来,参与铁路股东的特别大会。


他那天虽然当面拒绝了代奏,可是他却有点骇然:“几年不见四川绅士,四川绅士果真变了样儿了,气概也行,说话也行,人又那么众多,这可要小心点才好啦!”


同时又接了些京内外的电报,统叫他不要操切,说是“民气张甚,激之恐生大变,宜利道,不宜压制。”


他的自信动摇了,耽心的人们于察言观色中,便长呼了一口大气。又从许多有关系处,打听到怕事的与主张和平的极多,他们自然更乐得等赵先生自己来转弯。


如其他真个聪明,这弯或许已给他转过来了。


他又是那样的不聪明,丝毫不能把他那久已不用的脑经,拿来磨练磨练,而只是去听别人的话。一伙人说:“大人,这事非严重对付不可!那般闹事的人,本不是有好大本事的角色,只因王大人太懦弱了,才长起了他们的志气,自以为了不得。大人的威名,既为他们素所震慑,最好就趁他们心意未安之时,给他们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叫他们停止争路,不准再胡闹!一切事情,静候大人电商盛端两大臣。总使川民不致甚为吃亏,而国家的政策,却不能由他们妄行反对。如其不然,便要捉人严办!这一下,他们定可以帖首就范,而后再想以后的办法。”这话,他觉得对,立时立刻就有采用的意思。


但是另一伙人来说:“督宪,现在民心如此愤激,如此浮动,看来绝不是光用严重对付的方法,可以把它安静得下去的了。盛大臣的失计,本已昭示天下。国家政策,岂有不先交资政院议决,不先由内阁商讨,再旁征分省谘议局的意见,然后决定施行,而乃仅由邮传部单奏请旨,即便颁行了?川民感觉切肤之痛,势所必争。而粤湘鄂三省之所以无私言者,因商款民款概由朝廷筹借洋债归偿,人民无所损失故耳。盛大臣之所以独外川省,并决定仍以川款修路,损失之款,不予偿补,一方固是视川民易与,一方也视川省官吏如无物,这就连督宪也在内了。方事之初起,人民便已纷然反对,王护宪亦力陈其不可,然而盛端两大臣仍不顾也。在盛端两大臣之意,川民反对,川吏自能镇抚,不使他们所定政策,微有变更。川民吃亏,利在两大臣,川省官吏则为之受怨,王护宪之所以宁受朝廷责备,而绝不愿为盛大臣之鹰犬者,正以此中利害,太为悬殊,代人受怨,又徒为国家造乱,为不值耳。至今官民合作,既成风气,盛大臣或已少有顾忌。只须盛大臣以对粤湘鄂之方法,平等对川,则川民自然宁息。如今若一变王护宪之行,而加以严重之干涉,诚恐有大不善处。不若仍出之以和平,纳之于轨道,既免朝廷西顾之忧,又足以救国家损失,人民则感恩戴德,宪台自功名盖世。”这话也很入耳,他觉得也有采用之必要。


他的心情就这样柳丝般的东边一倒,西边一倒,他的举措也就那样钟摆般的向左一下,向右一下。


他这个当中心的既然如此,局面的越加纷乱,自在情理中了。


不幸,因为川汉铁路宜昌总理李稷勋的去留一事,更使得邮传部同四川的铁路股东走上了厮杀道路。


照理,李稷勋是四川铁路股东公举充任的宜昌总理,无论如何说法,总是四川铁路股东所雇用的人员,四川铁路股东,比如就是主人。当铁路收归国有的上谕颁布之后,当主人的尚在反对,不承认这件事,而当雇员的,理应要等主人的地位决定了,再定自己的行动方算对的。但是这位雇员却甚为别致,并不等主人的命令到来,竟自抱着帐簿投到邮传部的名下,请求邮传部准予接收核算。这一来,当主人的自然生气,自然就飞去一道命令,将他开消,并不准他擅自盗卖产业。无如宜昌是湖北省所管,距离成都那么远,总理有官场保护,又有经济权在握,他硬不听话,股东们也就只好坐在三倒拐街铁路总公司内,大吵着“反对,反对!”格外加以臭骂外,也硬无别的办法。


股东们是如此愤慨,而邮传部大臣盛宣怀则甚以李稷勋的办法,为深明大体,公忠体国的举动。不惟喜逐颜开的俯予接收了,并说,还要奏请钦派他为宜昌总理,以资熟手云云。


这场厮杀,本可以由中间人出而解和的,只要国有商办的根本问题一决,连带的枝叶问题自然不成其为问题。无如赵尔丰先生始终确定不下他究该刚吗?还是柔呢?于是遂令争路的人,也就纷乱到忘记了所争的根本,而竟把李稷勋事件作为必须先行解决的事件,这是在他接事以后,便如此了。


但是股东们只管天天在开会,天天在讨论李稷勋的事情,却天天把李稷勋没办法。看来,非得赵先生到会一次,凭藉他那有出奏之权,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天天请他,他总有点害怕麻烦,不敢来,只是要派周善培胡嗣芬代表来敷衍。而代表的话,又每每不甚可靠。


有一天,众股东代表们看出赵先生并非以前的赵先生,实在没有什么可怕之处。便仗恃人多口杂,于开会之际,忽然大闹起来:“赵大人这样的躲避我们,我们总不能就这样的任其不生不死下去!他既不来,我们何不一齐涌到院上去见他?”


此言一出,巴掌声便雷动了。在座的周胡二位,登时骇得汗如雨下。大概他们必是这样在着想:“我们既奉派而来,大众偏又涌了去,不说我们不才,反而还要疑惑我们煽动,将人带了去哩!”因才使出全副工夫,联合起会长颜楷,副会长张澜,费了无数唇舌,扮了无数面孔,才把乱吵、乱闹、乱骂、乱走的君子们,安顿下来。两个人拍着胸膛说:“我二人代大众去请赵大人。我二人负责,包把他请来。”


赵先生那时,若不是接了内阁打来的一通电文,他本可以不再令周胡二人的轿夫,赤脚在晒得滚热的石板地上,来回跑上四趟的了;也不再使得他二人出了若干的汗,作了无算的难,才向股东代表们说好,举一位代表到院上去面商的了。


这通电文,包含了两件事。其一是:


奉旨,盛宣怀奏,沥陈川路情形一摺。所有请饬四川总督转饬李稷勋,仍驻宜昌,暂管路事;督办大臣未接收以前,勿许离工。并责成该督遵照前旨,迅速会同端方,将所有收款,分别查明细数,实力奉行,俾得按照所拟办法,早日决定,等语。均著照所拟办理!本日又据瑞徵端方电奏各节,应由端方就近迅速会商赵尔丰,懔遵叠次谕旨,妥筹办理,严行弹压,毋任滋生事端。并将详细情形,随时查明电奏,钦此。


其二是抄示两湖总督瑞澄与铁路督办大臣端方二人会同电奏川事的节略。原文是:


川汉铁路,自奉旨收归国有,川人即思反抗。迨前护督王人文代奏,奉旨严斥,始渐帖然。嗣经瑞澄因宜昌夫役数万人,诚恐未接收以前,谣诼纷纭,怀疑生事。与邮传部及端方往返电商,仍留李稷勋暂行经理,以免停工生事。工项仍就川款开支,俟接收后,一并核议。由邮传部照会李稷勋在案。此因顾全路事,绥靖地方起见,非别有私意于其间。乃川人计无所逞,辄指专擅害公,妄议辞退总理,要求代奏。传播到宜,人心惶惑,于地方治安,大有影响。虽经电饬地方官晓谕弹压,能否不致滋事,尚难逆料。查川省集会倡议之人,类皆少年喜事,并非公正绅董,询之蜀人,众口佥同。非请明降谕旨,派李稷勋仍留办路,并责成川督懔遵迭次谕旨,严重对付,不足以遏乱萌,而靖地方。瑞澄等不敢避谗畏谤,披沥直陈。


赵先生为难极了,大有感觉作磨心之苦。不禁向偶然走来的四少爷叹息:“我以为四川总督还是我护院时那么清闲自在哩,不料现在比川边的事棘手极了!士绅们如此桀骜,僚属们又如此胆小怕事,想做好人,御下已是大难,而京内外的大臣们,偏生不谅,偏生把许多事推在我一个人身上!你看这电报。”


四少爷略为一看,遂说:“饶道凤藻,人虽年轻,却很明白事理,多同他商量一下看?”


“不行啦!股东会代表邓孝可,已同周臬胡道同来候见,有刻把钟了!”


四少爷率然说道:“既这样,就把这电报赏给他去看罢!一则,叫他们晓得,咱们对他们实在宽厚极了,一直让他们这样胡闹,闹到如此地步,并未严重对付他们一下,可见咱们以往,还是同王采臣一样的啦!其次,也叫他们明白点,京内外的人对他们是怎样议论的,少年喜事,并非公正绅董,谁又不知道呢?并叫他们看看,旨意是怎么样的严厉,倘若不再收敛,朝旨一定要咱们怎么办,咱们只好照办,那时却怪不着咱们了!”


他尚凝思了一会,才决定采纳了四少爷的建议,而他后来举棋更是不定的办法,也就因了四少爷的这一番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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