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作者:李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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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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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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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856字

傅隆盛到底是带了年岁的人,不比小四。小四虽是带了枪伤,据说经陶老师收水之后,果然就把血止住了;接连几天,敷了些刀伤药,便下了门板铺,行动自如,伤处也结了疤,傅隆盛却因那么一骇,当夜就屙起痢来,一连几天,简直屙得下不了床。会收水的陶老师,却不会止痢。


因此,到十八日上午,赵制台的妙文,他竟自无福寓目。


赵制台的妙文是什么?质言之,倒文不白之告示也。是总文案饶凤藻主的稿,经四少爷斟酌了一下,又经赵制台亲笔改了几个字的。其文曰:


钦命头品顶戴尚书衔都察院都御史会办盐政大臣署理四川总督部堂兼理粮饷管巡抚事武勇巴图鲁赵为晓谕事:照得此次所拿的首要,并非为争路的事,实因他们借争路的名目,阴图不轨的事。若论争路的事,乃是我们四川的好百姓,迫于一片爱国的愚忱,本督部堂是极赞成的,所以本督部堂下车的时候,即为我们四川百姓代奏,又会同将军各司道代奏,又联络官民一齐代奏,本督部堂至再至三,那一回不是为我们四川百姓争路?争路是极正当的事,并不犯罪,何至拿办?更何至拿办有官职的绅士?若论此次所拿办的事,是因他们这几个人要想做犯上作乱的事,故意借争路的名目,煽惑全省的人。煽惑既多,竟敢抗捐抗粮,明目张胆,反抗朝廷。并分布各州县,设办事处,胆敢收地方粮税,并胁迫我们百姓,不准为我们的皇上纳粮,偏要为他们乱党纳粮,不准为我们的皇上纳税,偏要为他们乱党纳税;且于省外州县解来的地丁钱粮,扣住不准上库,更要造枪造炮,练兵练勇,自作自由;种种悖逆行为,我们百姓皆于报告中共见共闻者,此尤悖逆之显见者也!他们包藏祸心,偏要借着路事,说那好听的话。试问抗粮税,造枪炮,练兵勇,这于铁路什么相干?明是要背叛朝廷,又怕我们百姓不肯,故借争路名目,哄弄大众。说的是一片爱国爱川的热诚,上等社会之人自然亦为其所惑,随声附和起来。故此,愚民百姓,更容易哄骗了。他并敢勾结外匪,定期十六日举事,作谋反的举动。果然,十六日四处便来围城了,若不是关城的早,城内进来这些乱人,早就烧杀抢劫起来,不知闹成个什么样子了!尔等乡愚无知,受其愚弄,实堪矜悯!所以前日扑城抗拒官兵的人犯,虽是无知妄作,自犯死罪,本督部堂念其皆是朝廷赤子,受人煽惑,情实可怜,前日所拿数十人,亲讯明白,从宽释放,复与以饮食之资。是则,本督部堂不忍之心,所见端者也。况省中省外的百姓,皆为其胁迫,实不得已,但能各安本分,照常营业,皆是良善子民,岂有株连究办之理?总之,此次所拿首要,非为争路的事,实系悖逆朝廷的事,本督部堂系奉密旨办理的。我们百姓要听明白,切勿误会,不但不株连我们的百姓,并且不妨害我们争路的事。就是误入该会的人,只要能立刻改过自新,也便不追问了。本督部堂爱民如子,疾恶如仇,从前护院的时候,并未有妄杀一个人,想为尔四川百姓所共见,为此再行明白晓谕,凡尔士农工商人等,务须善体此意,不必妄生猜疑,切切特示!


赵尔丰先生这篇文章,实在不晓得是什么人主张他做,主张他祸枣灾梨,张贴通街的。


他若是一直不说话,一直不宣布他所擒拿的首要,到底犯了什么罪,一则大家只管晓得这是为的铁路的事,毕竟因了争执有过火之处,把政府逼到不得已而出此,二则大家也一定会猜到民意太过强烈,民气也太过勃发,就是主持其事的,也弄到转不过身,他之出此,说不定是杀鸡给猴子看,虽然太横暴了一点,太专制了一点,为他的处境设想,除了纵兵杀民一段,毕竟也有可谅之处。


然而他偏偏发表了这一篇文章,就是没甚阅历的楚子材,那天在学堂里,同几个留堂的同学说到这上头,也都在笑他文章没有做好,逐处矛盾,越想说自己的是,越显出自己的不是,越想证实蒲罗诸人的十恶大罪,越显得首要是活天冤枉的,越要取信于民,说得他多么慈祥恺悌,越是使人不敢相信他所说的有半句真话,而发生了一种“猫儿不吃死老鼠,假慈悲,”之感。


一般中学生为他打算的是:“他不该说争路对,不该说他赞成此举。他应该说铁路收归国有才是对的,人民聚众争执委实不对,闹到罢市罢课,抗粮抗捐更不对。他还应该申明他先前是不欲过拂民意,所以让大家文明争执,现在大家已有了越轨举动,他自不能姑息养奸,自不能不出而干涉,暂将主事者拘押署内。静候政府的解决。这样一来,文章就顺了。若再把十五日的事,归罪于兵弁之妄动,当真把肇事者正法几个示众,伤死诸人,重重加以抚恤。那吗,事情就更好办了。他如今又在承认争路是对的,又要把主持其事的人抓去治罪,十五那天又惹了那么大一个祸,自己又不肯认输,所以做出文章来,就不能不打胡乱说,不能不落了‘无诬不成词’的讼棍的窠臼了。赵屠户也曾当过大任来的,这回何以如此的不行,连一篇自辩的文章都做不通,真就可怪了!”


一般中学堂的中学生都有此见解,所以他的告示一张贴出来,更引起了全城人民的愤恨,都在说:“他妈的,诬枉好人!十五那天,把百姓们活活的打死那么多,他杂种,又为啥一字不提呢?你说罗先生他们借名谋反,总要有凭据啦!这几天捉进城的同志会,有几个看见放出衙门走的,不都是黑办了吗?你叫人安分营生,你又为啥子到处杀人,天天开出大兵去打百姓,把四城门关得死紧,油米柴炭都不能进城,把百姓们骇得日夜不安?我们只望皇天有眼睛,保佑各州府县的同志会赶快来,保佑他们打胜仗,把巡防兵通通杀完,打进城来,把这一伙坏东西:赵家一家人,周秃子、王壳子、田徵葵、路广锺,一个一个的碎尸万段,那才舒得了我们这口恶气哩!”


这种怨毒,尤在撕毁告示一层上,表现得极明白,他的告示,是十八日贴出的,全城街道贴得很多。但是经过了一夜,除有巡防兵把守的地方外,许多街道上的告示,全被撕得七零八落;有些虽没有毁,却在字里行间,用桴炭批了许多:“放屁!放狗屁!放你妈的狗屁!”


然而这种情形,制台衙门里何尝晓得?——也晓得,一般二堂以外的人全晓得,能够走入二堂以内的人也晓得,却不敢说,住在二堂以内的人则真个不晓得了。——他们尚正欣喜他们这种办法之妙,认为告示一贴出,百姓们便都了然上了蒲罗等的大当。十五那天在大堂下,在二门内,在头门外,在辕门内外,在南打金街,在臬台衙门照壁下,在暑袜街,在文庙街,所死的一般愚民,以及十六以来在东门外,在南门外,所死伤的众多愚民,都一定在阴司里,在病榻上,含血痛骂蒲罗诸逆之害了他们!而生者也一定笑逐颜开的恍然大悟道:“赵制台原来这样的爱我们,生怕我们误入迷途,犯下通天大罪,永世不能翻身,我们真该一体的爱戴他,供他的长生禄位牌,维愿他官升极品,子子孙孙,八抬八座!”他们——自四少爷以下——相信必然如此,所以才很高兴的,又来了两种收买民心的办法:一种是发丰惠仓的米,赈济城内贫民苦人;一种是捐廉八千两,设了个施济局。同时又设了个筹防处,选派了六十几名候补人员,分段上街,劝商民开市。以为这么一做,百姓更会感激到沦肌浃髓。而后再把蒲罗等谋反凭证,制造一些,电奏出去。内中得庆亲王伦贝子等一帮忙,下道谕旨,立刻把首逆诸人明正典刑。于是四川从此太平,谘议局从此撤销,桀骜不驯的绅士们从此低下头去,开出保案,大家升官发财,岂不乐哉!岂不乐哉!


赵尔丰本人是否如此着想,因为消息隔绝,无从得知。而田徵葵路广锺等,的确是这样想的。何以知其然欤?这因为孙雅堂原只向东家告了十天的假,由阳县赶回来给丈母拜生,私下又说是回来看二姨妹黄太太的。一回来,就碰着罢市风潮,愈来愈凶,又不知为了别的什么原故,十天假满,仍不曾走。到十五事变,东路简直不通。十六日,巡防兵打到牛市口,算是通了五里;十七日,打到大面铺,算是通了二十里;十九日,调陆军两营加入猛攻,打到龙泉驿,算是通了五十里。但闻龙泉山上,同志会又聚集了一二万,并且有悍匪数千加入,形势更其严重,官兵能否再打胜仗,已是问题,就令打胜了,像这样一天二十里的,不知何日方能打通到阳县;更不知阳县是个什么情形;东家是否还在那里。大概是难于回去了,那不如就在省城另自图个事情,家也在此地,人也在此地。一打听,筹防局里有一个旧日的东家,正充了一名委员。赶快找了去,恰好机关新设,正在安插私人之际,轻而且易,便弄了个文案到手。就是孙雅堂在他这旧日东家的言谈中,听得来的。


他这旧日东家,不但是路广锺的把兄弟,而且还是干亲家,他的儿子,在两年前就拜继给路广锺了,那时路广锺正走马上任,委署崇庆州时。他与路广锺有如此密切的关系,所以他才敢于摆出一脸的狡猾笑容,向孙雅堂说道:“子善现在太得意了,把目前这么大一个烂摊子,还是看作宣统元年警学冲突的小事,总说是不出半月,民匪就可肃清,准可升任巡警道。并说老头子保案已拟好了,问我愿不愿列在专保里头。我倒笑他在做梦,如今的事,已是不同了。民气已张,那能压得下去,消息又很灵通,一手遮天的事,实在不容易啦!如其当真遇着了对头,老头子尚且自顾不暇,那能还顾得僚属,那时,才报应一齐来哩!但是他又正在高兴,做梦都梦着在升官,我同他又太近了,虽然看得清楚,却也不好向他说得。一则阻他的兴,二则还要疑心我有了啥子心肠,他的官运又向来就那么亨通的。这是我们两朋友私下说的话,你知道就是了!”


孙雅堂是个极其谨慎的幕客,像这样有关系的谈话,要不因为与黄澜生夫妇关系太不同了,他也绝不会泄漏的。然而竟自泄露了。所幸以后事变日亟,大家的心力,时时被新的变故摄去了,再也没有空闲来理落这些旧话。因此,他那旧日的东家还把他看作旧日的朋友,依然信托着他,有秘密话时依然在向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