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劼人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7
|本章字节:13396字
黄澜生家敞厅侧,那间为楚子材所住宿的厢房,成了一个临时会场。西下的粉红色的夕阳,挂在和窗子正对的一株冬青树上,几乎连冻绿色的叶子都着上了粉红颜色。如其清明的天气,在今年的十月真是第一天。
吴凤梧咂着叶子烟,坐在靠床一张高椅上,继续着说道:“……我也不懂得,尤铁民说得那样定准,十月初一,一定独立,正都督副都督全举定了,为啥子今天初三了,还没有一点消息?现在重庆到省的电报又是通的,初一独立,初一夜里就该有电报来的了。”
黄澜生坐在桌旁椅上,抽着水烟道:“不过这种电报,电报局上的人肯送出吗?”
“尤铁民说他们用的是自己编的密码电报,就是电报局的人员看了,也不懂,他们既不晓得说的啥子,自然不会扣留的了。”
楚子材手上拿着几张报纸,坐在床边上,翻来复去看了一会,顺手把报纸向床一撩,向着和吴凤梧并排,只隔了一张茶几而坐着吸地球牌纸烟的彭家麒道:“这也奇怪!南京光复,汉阳打了胜仗,把清兵打死多少,打伤多少,云南是咋个独立的,贵州又是咋个独立的,这些远地方的事,都登载得这们详细,为啥重庆的事情,反而一字不提?这真是丈八灯台,照远不照近!”
彭家麒道:“报上也没有,或者重庆真个还未曾独立罢?”
黄澜生问楚子材道:“你今天会见王文炳,他是咋个说的?绅士们到底是咋个在商量?”
“他说,绅士们没有一定的主意,有的只管赞成独立,却不晓得咋样独立法。有的尚不敢相信赵屠户真个能让他们独立,以为他又在使啥子害人的毒计了,对他很是疑虑。倒是王文炳着急得很,他说,到底是秀才造反,三年也不会成的。他问我晓不晓得尤铁民的住处,他真想找着他,同他去共事了。”
彭家麒笑道:“这样看来,王文炳历来弸他是革命党,可见是假充的。这东西,以后非结实奚落他一顿不可,看他还敢那样大言欺人不?”
吴凤梧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道:“不要把尤铁民看得太重了,还是不行!要是我来,既然把陆军运动了两队上手,又有我的一队,还等啥重庆独立了才响应。择个日子,把队伍拖进城来,一排枪,攻进制台衙门,将老赵砍了,桅杆上拉起旗子,不就成了事吗?你们不是说过,报上登的武昌举事,也只是工兵一营先动的手?队伍上的情形,我是知道的。比如有一哨人,只须变了一哨,那三哨定然就不稳了;如其你要用这三哨来打那一哨,这简直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没回,不过,难的便是巡防营向来跟陆军便不大对,只是陆军动手,倒也未必独立得起。尤铁民既是看到了这一点,那便应该在巡防营里做点工夫才对啦!”
黄澜生道:“你咋个不向他说呢?”
“说过了,只是找不着线索。我又不便出头。并且时间也太迫了。”
“如此看来,革命党独立还是同官绅独立一样怕未必成事的了,凤梧,你倒得另打主意。拖了那些队伍,那来许多钱供给?如其独立不成,着官兵打听到了,哼!”
吴凤梧毅然说道:“我已同彭兄商量过了,再等三天,倘然再无影响,我就把队伍开进城来,冒个险,跟老赵拼一拼。拼赢了哩,我们就是正副都督,你们一个是藩台,一个是学台,拼不赢哩,打他妈个启发,各自跑滩。”
彭家麒也挺身站起道:“我是打过仗来的,巡防兵并不好凶。我们有百多支硬家伙,在黑夜里跟他一哄,他晓得我们有好多人马。到那时,只要尤铁民运动的陆军果真可靠,岂不一下就响应了?所以,我叫吴管带去跟尤铁民约定,三天内他不动手,我们就动手!”
他那慷慨激昂的样子,十足表现出一条什么都不怕的好汉来。
黄澜生很是忧愁的道:“你两人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省城之内,大兵云集,你们百多人,就想举事,不是自寻死路。”
楚子材也从床上起来,把纸烟咂燃了一支,说道:“我赞成黄表叔的话。老彭跟我一样,有好大的本事?也只七月十六那天,我们一同在墙头上观了一次战,要说那样就算打过仗,这连我们那位十一岁的振邦表弟也是战士了!在我跟前,你冲啥壳子!”
“你只是一张嘴,老子后来在崇庆州打过两回仗火,你晓得吗?”跟着猛的一拳打在楚子材的背上。
楚子材啊呀了一声,车过头去说道:“君子动口说,小人才动手脚。”
“我就是小人!”拳头又举起了。
他笑着向上房跑了去道:“让你,让你,乱世道妄冲歪人,你总要悖了时说不出口的!”
吴凤梧笑道:“你们在学堂里怕也是常常这们罢?楚子材看起来一大堆,却没有一点胆量。”
黄澜生道:“他倒是个脚踏实地的老实人!我还是要奉劝你们,不要太冒险了。古人说,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我固然也胆小,但我毕竟痴长了你们十岁二十岁,世上的事看得也多些,凡事总要三思而后行。孔夫子也说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何况以性命相搏的事,那能这们轻率?你们还是先去跟尤铁民讲讲,看他到底还有别的方法没有?好在现刻官绅们都在商量组织独立,想必大家都有了这种倾向。他与其运动陆军,倒不如劝他去跟官绅们合在一起。我看王文炳之急急于打听他的地方,说不定罗梓青他们也有这意思。如其办到不流血就独立了,你们也算做了多少阴德事。”
彭家麒道:“黄老先生的话确有道理。总之,我们要革命,要独立,只是把赵屠户推翻,把赃官们来正了法,也就罢了,何必一定要打仗呢?到底打仗也还没把柄!”
吴凤梧摇着头道:“尤铁民昨天已跟我说过了。他说,成都这般绅士,一多半是啥子党,一小半是保皇党,和他们革命党全然不同。这伙人出头独立,已经是靠不住的,并且照现在的形势,赵尔丰那里肯当真让他们独立,充其量也不过叫他们出头来负个名义罢了。若是真正独立,非赵尔丰先走开不可,要他走开,那只有一个方法,就是把他依赖的兵弄来反正。除此之外,你就跪着请他走开,他还是不的。他还说了许多道理,我记不起了。照他这样说来,再加以王文炳跟老楚说的话,绅士们的那种举动,那里还有啥子希望。”
暮色已渐苍然。罗升掌着洋灯出来,振邦婉姑也跟了出来。
婉姑便扑到吴凤梧怀中,同他天南地北的说着。
振邦则向彭家麒问起他于七月十五六所看过的种种,便是细到一根草,他还是记得那么毕真。
房间里全被孩子们的声音充满了。
吴彭两个人公然同着孩子又说又笑,把他们的大事似乎全忘记了。独有黄澜生蹙着两道浓眉,沉思到四川的大事,沉思到自己的前途。
猛的门帘一启,冲进一个人来,慌慌张张的说道:“澜生,大局大变了!你晓得不?”
大人孩子全惊住了。大人是为他的话,孩子是为他的声音。
“啊!凤梧兄也在这里!此位呢?”
“雅堂,你且说听见了啥消息,好吗坏呢?”
孙雅堂似乎是走来的,一定走得还很急忙,瓜皮帽揭在手上,满额头沁出些油汗。他拿出黄太太新近才送给他的一方印花绸手巾,一面揩,一面说道:“我刚从颜府听见说重庆着革命党占据,已经宣布独立。”
三个大人全愕然了。吴凤梧连忙把婉姑抱放在地上,站起来问道:“孙哥,你听见那个说的?实在不实在?”
“雍耆才在谘议局同大家商量四川独立的事,没有等会散,就回府来了。恰遇着他妹夫尹硕权也在那里,我们正在摆龙门阵。他亲口告诉我们,说今天上午,谘议局同商会便已得到了消息,一般绅士们便趁此到院上去问赵季鹤。老赵亲口承认说重庆是独立了,川东道朱有基,重庆府纽传善,全投降了。”
吴凤梧道:“不必再说了,那还有啥子假的?我找尤铁民去,时机已到!”
彭家麒道:“我跟你一道去。”
黄澜生也是那样心神不定的,一路同他们两个交头接耳的走了出去。
婉姑牵着孙雅堂的手道:“大姨爹,妈妈在里头,你进去嘛!”
刚到堂屋门外,振邦就大声喊道:“妈妈!大姨爹来了!”
黄太太的声音在后面答应道:“快请大姨爹在我的房间里坐!”
卧室里也点了一盏保险洋油灯,照得透明。书房是黑魆魆的。
孙雅堂坐下了,振邦把妈妈常用的水烟袋拿来送去道:“大姨爹,我们楚表哥又来了。”
“那我晓得的。咋个没看见他呢?上街去了吗?”
两个孩子一齐说道:“没有,我们出去时……”
黄太太笑嘻嘻的一手抿着鬓边头发,撩开前面房门门帘,走进来道:“孙大哥才来的吗?大姐那天回去,人好嘛?……澜生呢?”
“爹爹送吴老叔彭家麒出去了。妈妈,楚表哥呢?咋个没看见他?”
楚子材也从前面房门进来了:“我正在毛厕里。啊!孙大姨夫来了,才到两天,还没到府上来跟大姨夫大姨妈请安哩!都好吗?”
两个人特意的周旋着,黄太太转到后房去了。
黄澜生蹙着眉头进来道:“雅堂,如其你所言不假,明后天,城里恐怕要出事!太太呢?邦娃子,你妈妈在那儿。”
黄太太的声音在后房答道:“我在小解,你找我做啥?”
“有要紧事,趁着雅堂子材都在这里,我们好生商量一下。”
黄太太似乎还坐在马桶上,问道:“你又有啥子要紧事了,说嘛!我还是听得见的!”
但他却向孙雅堂说起吴凤梧尤铁民他们正在运动陆军,据说已运动到手好几队人,吴凤梧也把他的队伍拖到簇桥左近等着了,“说是只等重庆独立的消息一到,他们就动手响应。”
黄太太拿着一张湿手巾,一面擦着手,一面走了出来笑道:“怪啦!你的隐密事,有砍头干系的,向我千嘱咐,万嘱咐说不得啦!孙大哥,你们看,就为上次我叫你去找吴凤梧那件事,不知道他咋个晓得了,前天夜里,”她便掉头向着楚子材说道:“就在你到学堂去后,他还跟我大闹了一场,说了多少自己打嘴的话。你现在倒是贼不待打自招供了,与其今夜还是说了,那天夜里何苦惹我生气呢?你想想,你说些啥子话啦,能在人跟前说得吗?”
黄澜生红着一张脸,颇不自然的笑道:“够了,够了,也着你报复够了!我们还是说正经话罢。尤铁民是一个很激烈的道地革命党,和重庆革命党是通气的,他们约定了,一方在重庆独立,一方就运动陆军在省城起来响应。他们都说,重庆独立是很容易,巡防兵并不多,他们的学生军同龙泉驿变去的陆军,共计起来,有千多人。省城就难多了,光说巡防兵,就有十几营,他们又运动不进去。尤铁民又不主张同正在组织独立的官绅们联合。他是要用陆军和吴凤梧的队伍把老赵哄走,自己来当都督。说不定明天夜里,他们就要动手攻打南院的了。”
孙雅堂摇着头道:“谈何容易!巡防兵现刻调驻在制台衙门内的,已有八营,就打五百人一营,这就是四千人,此外驻扎在附城州县的,这两天又纷纷的朝城里在开。巡防兵都是赵季鹤一手训练出来的死党,你几队陆军去进攻,济得啥子事?除非是全镇全标的陆军!然而还无把握,巡防兵纪律虽不好,说起打仗,那是拼得命的。陆军是有名的文明军人,那如何是敌手!只怕一打起来,城里就糟糕了!”
黄澜生用手把大腿一拍道:“着呀!着呀!我害怕的恰就在此!刚才送他们出去,吴凤梧也说,这是两抢的事,谁也不能有把握说一下就可成功。如其一败了,官兵各不相顾,那时,烧杀虏掠,谁能禁止?他又说,巡防兵在不打仗时,官长们还把他们招呼得住,打起仗来,那就是他们的世界了;打败了,不用说他们是要捞本的,就打胜了,他们也要随便乱来一下。”
黄太太道:“你是不是又要搬家了!”
楚子材惊异的问道:“要搬家?”
孙雅堂道:“就搬,朝那里搬呢?九里三分之内,那有乐土?”
“吴凤梧向我说过,城外好。”
黄太太喊道:“城外更不清静!冯家二表嫂,三表嫂,不是还要朝城里搬?你说另自搬到一条偏僻点的街道,倒可以,出城,却不行!”
“你听我说嘛,出城,也要看地方。簇桥并不远,也清静,彭家麒家,说是也可以住的。”
振邦早跳了起来说:“彭家么,那真好顽啦!妹妹,我们到沟里螃蟹去。”
楚子材道:“现在全驻扎的是老吴的队伍,多烦啦!咋个住得下?”
“凤梧的队伍,明天就要开进城来了。我们明天中午去,不恰恰就错过了?”
他的太太看了楚子材一眼,坚决的说道:“我总之不走!西御街又不在制台衙门附近,我偏不肯信乱兵就杀来了。好在子材也来了,你害怕,明天你只带着儿女们出城,子材陪我在家里看守,好不好!”
孙雅堂沉吟着道:“据我看,吴凤梧他们未必能够起事。因为雍耆说过,今天上午,他同罗梓青、徐子休、周紫庭、邓慕鲁,还有商会上的廖矮子,一般人特为到南院去请见赵季鹤,质问他:商界教堂,日来传出种种恶耗,并听说重庆已独立了,——这是一个美国教士特为去向他们说的,不然他们还是不晓得。——何以院上没有一点消息?如其不尽是谣言,就请他不要再隐瞒。他们说得好:‘人民的耳目是掩不完的,倒不如使其明白知晓,还可减少许多猜疑。如其这些传说果是谣言,就请把真实消息宣布出来,也免全城人心惶惶。’到这时,雍耆说,赵季鹤竟哭了起来。自然事情是真的了。他们又再问了他一番,他才点头说:重庆是在初二——就是昨天——独立的。官投降了,兵也投降了,政府也成立了,叫蜀军政府,都督是一个姓张的。”
黄澜生张着两眼道:“不是杨庶勘吗?”
他的太太了他一眼道:“你顺竖要打岔,听孙大哥说下去嘛!”
“只说的是姓张的。赵季鹤又才叫人在他签押房里拿出一道电谕,就是大家已经晓得了的,着他仍回边务大臣原任的那道上谕。日子是八月二十五,真亏他,直压到现在!问到北京消息,他说自从武昌起事,东路电线就不通了,拍来了全是革命消息。北路电线刚刚着手,陕西又出了事,自然也不通的了。直到九月二十,才接到一位朋友的密电,说摄政王已逃到奉天。由奉天打了个通电,大意是:京师失守,余仅以身免,各省督抚世受国恩,各保疆土可也。他之所以早不宣布,还恐这信不实在,要等一个真消息。既然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办法了,现在只有请大家泯除意见,同他商量一个啥子好办法来把四川地方保全,不要太过糜烂。雍耆说,他说到这里,又伤伤心心的哭了起来,说是以前那种叱咤风云的气概,一点都没有了。罗梓青当时便说:‘既然北京已经失守,监国已经逃到奉天,足见大清国步已移,各省纷纷独立,大清自然更无恢复之望。为今之计,要保全四川地方,除了独立,也没有第二条路了。’徐子休接着说:‘本来,四川旧政府,已经失去人民信用,再以旧政府的名义来发号施令,是绝对不行的了。《易经》有言:穷则变,变则通。倒不如光明正大把政府改一个新局面,或者就请督帅出来组织,把川省巨绅招用一些,组织成一个官绅联合的新政府,或者就叫军政府。使人民耳目一新,善后办法,比较的就容易了。’雍耆说赵季鹤很是犹豫不决的,他说:‘我出来组织,不是成了叛臣逆子了吗?’大家听了这话,便告辞出来,一到谘议局,邓慕鲁就说:‘各位先生,你们听清季帅的话没有?他是不便出来组织军政府的。他既不便,那我们就着手组织好了。’他们当下就商议起来,先写了一封公函给赵季鹤,请他赶于明天,便召集全城官绅,在院上协商独立。说是语气写得很重,谅他绝不敢再违反。澜生,这样看来,明天就要商量独立了。现在是全城皆知,难道军营里不晓得吗?既然晓得,我看他们便不会再冒昧起事。起事本来为的独立,为的革命,为的反正,赵季鹤既已甘心让出,这还有啥子不行呢?倘再举事,岂不成了无的放矢?据我看来,吴凤梧他们不在昨天今天举事,便不能再动手的了!”
黄太太点着头道:“孙大哥的话是对的。狗不逼急了,不会跳墙,人不到无路可走,那个肯拼命?……世上的事,变得也太大了呀!想不到七月十五,杀人不眨眼的赵屠户,不到两个半月,竟变成婆娘家了,动辄就哭。其实,有志气的婆娘,还不像他这们容易的流眼泪。我就不大肯哭的,孙大哥,你该信嘛!”
黄澜生只是捧着水烟袋,凝神聚气的抽着。孙雅堂、楚子材、和他太太继续谈论的话,似乎都没有入耳。
振邦的一句话,才把他警觉了:“爹爹,我们明天早点到彭家去,吃了早饭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