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作者:李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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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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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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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572字

不但路上果然难行,一如黄太太所言,而且城内一般人所期望的:“新津就作兴着你攻下了,你也未必然就把同志军打得干净啊!”——因为在二十日二十一日,事实钻进城来,证明了新津之被攻下,实非赵尔丰故意捏造来扰乱民心的。——在八月二十二日,南门外武侯祠不远,果就发生了一件使赵尔丰闻之大惊,使傅隆盛等闻之大快的事情。这对正自喜悦的赵尔丰,无异劈头打一闷棒,这对正自懊丧的人民,无异重新燃起他们希望之火的一柄新的火把。


新津是大炮的威力轰下的,如其没有大炮,说不定至今还在拒战。于是陆军十七镇,便天天向机器工厂催索炮弹,而巡防兵也就不单单看重他们的九子快枪了。驻扎在温江县的陆军,因又在军械局请领了磅炮两尊,炮弹若干枚,由二十个兵士抬运出城。


自从七月十六日,武侯祠红牌楼簇桥三度战争,把同志军打了个落花流水之后,一直从南门到双流四十里间,是顶清静的;军需来往,昼夜不绝,也从未有什么异状。况乎最近新津又下,逆想同志军和所谓义军之流,必已胆落,更是不足留心了。


因此之故,那两尊磅炮抬出城时,已在午后四点过钟,到武侯祠,或许有五点钟了。


武侯祠常有几十个乡下人成群结队的来往,本是无足怪的,今天此刻,忽然多有二三十人,当然也不致引起炮兵们的注意的。


于是两尊磅炮和八根炮弹挑子,依然是逶迤而进,一直走过武侯祠的大门,走入了乡下人的人群中,炮兵们还是没有留心。


猛的一声哨子,这一大群乡下人忽然就变了像,一个个的手里,都亮出了家伙;明亮亮的杀刀,还有几支手枪,还有几支马枪;是那么野兽似的大喊道:“把家伙放下来,要命的就走!”并且簸箕般向这二十个炮兵围过来。


二十个炮兵除了他们那两尊利于远而拙于近的大武器外,身上便没有武器了。所以值此之时,他们的办法,只有赤手空拳和这般不知从何而来的义军,或是同志军,或是民匪,拼一个我死你活;这是值不得的,大家心里都是这样在想。不然就束手就缚,让这般人抓了去做俘虏;也值不得,都是有家室的人,不要着大帅说我们反叛了,害得家小受累,大家心里也都有这个念头。但是已经其间不能容发了,还不是一齐丢了,本能的实行了三十六计中的上计。好在那般人也并不一定要他们的命,等他们全数飞奔回城,到营务处把经过禀报了,再打电话到城门,叫守城兵士前往追击时,人已没见了,炮和炮弹也没见了。


在武侯祠,便发现了这种掠夺军火的事情,可见同志军和义军不惟不因新津之攻下而衰,反而更猖獗到了城墙边!就在这天夜里,西门外十五里的土桥场,也出了一件惊人的事:一个缉私营的兵,在场上喝烧酒醉了,和一个土著的流痞因一句不要紧的话,争闹起来。那流痞便一拳挥去道:“老子就是同志军!你敢把老子做啥?”那醉兵回头便跑,一路吵闹道:“不好了,场上有了同志军了!”一般流痞便笑着大吵道:“快些!同志军大队伍开来了!”意思本在同那醉兵开个小顽笑,可是通场都惊了,人也跑了起来,小孩子也哭了起来。四十个缉私营的兵,只有两三个在驻扎的地方打纸牌,其余的全在茶坊酒馆,和有妇人的私烟馆里,优闲的消遣时光。他们的职务只在缉私,本不会打仗的,虽然各有一支九子快枪,到底如何打法,懂得的还少。惊了场之后,他们一想着平日各人之所为,以及同志军专杀官兵的那种威风,都来不及再到驻扎地方去收拾行囊枪支,就这样顶着朦胧的夜色,一直跑了进城。他们报上去的,当然是实有其事,而且同志军的军容还很盛哩!


缉私营的全队跑了,一个队长也跑了,——他算比较镇静,还敢于先回到驻扎的地方,把一个装银钱,装公事,装零星东西的皮枕箱挟了同跑。——分驻所里的一班警察,自然更其把他们的职务看得很明白:他们是维持治安的,不是打仗的,于是也全把枪支丢了就跑。报上去的,自然比缉私营所报的还要加上几倍。


制台衙门里,就为这两件事情,在二十二夜里,又大大戒起严来。虽不像中秋节那样严重,却也是枕戈待旦的。田徵葵力请发巡防兵一营前去洗剿,而四少爷总说:“先是保护衙门,还嫌不够哩!好在土桥在西城门外,就让玉将军去抵敌罢!他是那样和百姓要好的。咱们现在要紧的事,还是在南路,像武侯祠这件事情,却太不好了!咱们城防,这下更要当心!你可吩咐下去,从明天起,早晨老实晏点儿开,晚半天老实早点儿关。再叫路守留心些要紧!”


这消息一传布到民间,大家虽然兴高采烈,但是四乡业已大乱,做生意的只管大开着铺子,却没有好多生意,光靠城里一点销路,实在有限得很;而一般生活之所赖的,如像米油柴炭,鸡鸭鱼肉,以及成都人一天不可或离的蔬菜糖盐,也因道路梗阻,——一小半是同志军的阻挡,具的是什么意思,不得而知;一多半则是义军的抢劫了。——全不能来,货既缺了,价自然就高昂起来,比七月初一以前,总不只加上三倍。因此,商人也叹息,一般中等以下的人民也叹息,大家到了此时,才真正感受到了点乱世之苦。就是有钱的人,也不敢快活,他们害怕穷人太多了,到实在不能生活时,便会不怕触犯刑章的来抢劫他们。


真的,城里大多数的人民,也和乡间大多数的良善乡农一样,——因为他们又怕死,又怕犯法,又怕主人来催租,又怕棒客来抢,而一面还要派钱派米供给同志军,供给义军,看见巡防兵之横,又是憎恨,以此,从他们的祖若宗以来所过惯的平静生活,是全然破坏了。——都是痛苦的希望这乱事早一点完结。如何才能完结呢?自然只有岑宫保快点来,赵屠户他们快点滚,至于蒲先生罗先生他们之死与未死,以及得救与不得救,反而像是无干得失的了。


一般人都如此,黄澜生自然不能例外的逍遥自在,如像他那两个天真的孩子一样,所以在二十四日,于全城都在讲说昨天两次大变,以及今天城门开得那样晏时,他也是极不安宁的在向他太太和楚子材议论搬家的事。


他是从他太太述说冯二表嫂冯三表嫂的逃难上,而感到同志军和义军一旦攻进城来之必然大乱。他说:“大家只想着岑宫保来,他们那里晓得岑宫保已是来不成了!岑宫保不来,这乱事只有拖延下去,赵季鹤已没有力量把这乱事平定,顶多把成都守住,但是拿昨夜的事情看来,恐防还未必守得住。那时,同志军义军一定会把成都围得水泄不通,城里的穷人们太多,都是极恨官的,他们难免不里应外合,把同志军等接了进城。同志军或者还好点,因为大都是民团改变的,统率的人或者也是些公正的首人,懂得道理的。义军就难说了,大家只管恭维他们咋个了不得,其实哩,就是一伙无法无天的袍哥土匪。这种人懂得啥子,他们只知道奸淫掳杀,冯二表嫂她们不是已尝过他们的味道了吗?如其攻进城来,官也跑了,兵也跑了,九里三分里,全是他们的世界,那时奸淫掳杀,真不知要伊于胡底了!打长毛时,江南人就说过贼如梳,兵如篦,土匪来了连根剃。义军进了城,不也要连根剃吗?唉!太太,我们打个啥主意呢?”他愁眉苦脸的说了一大篇。


理由很对,所以向来不大留心世事的黄太太,也忧着了道:“我能打啥主意呢?你不是说过将军是和百姓很好的,同志军和义军都说,进了城断不侵犯满城的。你又说,多少人都朝满城在搬,我们不如也搬了去住些时?”


楚子材大为赞成道:“不错,我亲自碰见过好几个做大官模样的人,从满城出来。那地方也很有趣,幽雅极了!表婶搬去,一定喜欢的。”


黄澜生道:“现在也只有这一法,既然乡下也危险。不过找房子却不容易啦,满人我全不熟。”


楚子材道:“这个,我可以帮忙。体育学堂里有几个旗人学生,因为常常同我们踢足球,认识的。一个姓奎的,和我更说得来,我去找着他,同他商量。”


“这姓奎的在那条胡同里住?”


“我还不晓得哩!”


黄太太大笑道:“那你不是到满城去一家一家的问吗?那才劳神呀!”


他也笑道:“倒不至于这样傻,我会先到体育学堂稽查处一问,就晓得的了。”


黄澜生向他拱一拱手道:“那就费你的心,请你即刻去跑一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