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劼人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7
|本章字节:5270字
到十三日清早,楚子材的工作完成,黄家堂屋门外的宽阶沿上,封好写好的袱子,叠了几大堆。厨房里也由老张雇人从城外担了一大担鸡鸭鱼肉,以及菜蔬等类回来。黄澜生也请了一天假,不上局,指挥着罗升,在堂屋里铺陈一切。
黄家中元祀祖,定在今日,并且请有两桌客,全是至亲男女。一家人上上下下,都很忙的,谁还腾得出耳朵来听铁路公司的消息?
然而行将爆发的大炸弹,恰是在今天安上的信管。
炸弹之要爆发,一般人自然不知道,并且也思不及此。只有铁路公司中少数制弹装药的人,自己明白。他们有那样的聪明,而消息也相当灵通,不仅料到,而且是微微知道,赵尔丰最初之不敢以严厉手段对付他们者,因为京城中颇有几个持重的大臣,曾有函电给他;而官场中一多半僚属,也是畏事而主张和平处理的;再加以他有了持盈保泰之心,所以就失去了他原来敢于任过的勇气,便也依违两可起来。既经几次转弯,政府全不理会,七月初六以后,据他们从电报局员司那里打听来,北京一天总有好几封明密电报打给他。密电自然不知道,明电却是严厉的在指摘他过于怯懦。以此,他最得意的几个专门和绅士不睦的属员,如督辕民政科参事,候补道饶凤藻,曾经参过官,后又营谋开复,补松潘镇总兵,调充全省营务处总办的田徵葵,督练公所公备处督办,候补道王棪,以及与学界结下深仇,曾为赵尔巽重用过的候补府路广锺,几个人便天天被传去,在签押房里密商;而他的那位但知“咱们主子”的四少爷,俨然就代理了他那毫无主意的老人。以此看来,再加以风闻得有调兵之说,他们如何不感到这炸弹终有轰然的一天。
他们也知道有人在安信管,不过他们却没有料到安这信管的,乃出于一个无名小卒之手,那就是楚子材等早已拜读过,而且很为佩服的阎一士的《川人自保商榷书》。
这商榷书,一直没有人给他改正过,大概做得太好了,能文的不懂他说些什么,不能文的又震于他的博大精深,都无从下笔,而阎先生当然更得意了。于是就由自己掏腰包,拿到一个小印刷局去,赶印了好几百份,约了几个至好朋友,赶十三日上午,抱到铁路公司门口,趁股东入场开会,便纷纷散发起来。
他的这东西,也居然不胫而走。当天就走了一张到傅隆盛的手上,傅掌柜戴起老光眼镜,把它仔细读完之后,仅朦胧的知道做这东西的人,是在骂朝廷,是在商量开办种种新政。他的批评,也仅是“这些话好像都听熟了。自从争路以来,你来演说一篇,我来演说一篇,不都是这些话吗?抗粮抗税,这也是前几天就议决了,谘议局也通过了的。开办那些啥子厂,这与我们争路有啥相干呢?我看来,恐怕是他们做官人做的,意思只在劝我们不要再罢市了。”
然而路广锺的意见就不同了,——自然也走了一张到他的手上,他们是随时都派有人在铁路公司,同谘议局,同铁道学堂股东宿舍打探一切的。——他拜读之下,登时大喜,不禁就把他身边那个顶得意的新姨太太搂过去,狂了一下道:“我的乖,快给你老爷道喜,你老爷的顶子就要红了!”并且不再等他新姨太太撒娇要东西,颠起屁股,——实在是颠起屁股,他是有名的路小脚,走起路来,恰与小旦一样。——就跑到制台衙门,禀见四少爷去了。
路广锺在这时节,算是红透了的。他不仅是四少爷一个人的智多星,就是田徵葵、王棪、饶凤藻等所设想的种种,也得先同他商正。他有天生的小聪明,所以从前尚仅捐了一个县丞,在警察局当差时,就深得周善培的赏识,他加入过袍哥,所以很清楚下流人的性格。又从而推知官场中升官发财的秘诀。他曾经小试牛刀,做了几件于己很有益,于人很有损的聪明事。只说一件,最令人言之切齿,而是他升官的第一功。当其他在警察局当太爷之时,有一个同堂的哥弟,很是穷困。本没有来找他要饭吃,他忽然打听到了,知道在这个人的身上,大可做一件事情。他不惜偷偷的叫人去联络他,周济他,借本钱给他,叫他去做一件一本万利,触犯刑章的事:私铸小钱。这人受了他一两次的包庇,赚了不少的钱,胆子于是就大了,在第三次上所铸出的私钱,便成一个惊人的大数目,恰在第三次上,就着路广锺铁面无情的将他破获了,并且秉公执法的将事件申详上去。于是犯人伏了法,脑袋与颈项分了家,路太爷建了功,从县丞升到知县,加捐五品顶戴,赏戴蓝翎,他第一个姨太太,就是在这时候买的。
他有这样的能干,所以又因为宣统元年开运动时,学警冲突,戳伤几个学生,大为总督赵尔巽所称许,立刻委他署理崇庆州。也因有这样的能干,才历次以诬人为革命党,为土匪,而保升到候补府,而买第二个姨太太第三个姨太太全在这时候。
最近也以有这样能干之故,而为田徵葵、王棪所引进,公然置身四少爷的幕府,而为之画策设计。
他的妙计,也不外乎他原有的那一套。四少爷皱起眉头,大为感叹蒲罗等劣绅,借故捣乱,而所借题目,又甚正大,不好收拾他们。他便竭尽智力,献了一个栽赃诬盗的计策说:“这容易,就说他们造反好了!”造反不是要有证据吗?于是他便大施经纶,造黄袍,造盟书,造名册,造调兵的油牌。
倒是赵尔丰稍为有点明白,迟疑说道:“这好像上的办法,似乎有点令人不信,再想好点的罢!”
好点的,何尝没有?但是四少爷哩,只知道“咱们主子,”此外便没有了;田徵葵哩,只知道“拉来砍了罢,”此外也没有了;油滑的王棪,更是除了请安画行,连所谓且看不懂,自然只好又找着智多星路知府。
他的一套已经贡献尽了,那里还思想得出更好一点的?他焦躁的寻思:“我已经想不出,别的人还行吗?除非书本上有!”但是他懊恼已极,当年在私馆时,为什么不多认识几个字!但是,一切都由田徵葵、王棪准备好了,只等他的妙计。他正焦急到几乎连耍新姨太太的兴会都没有了,而忽然得了这张《川人自保商榷书》,他如何不大喜到颠起屁股,跑到四少爷跟前,连请了几个安道:“禀四少爷,好一点儿的造反凭证,给卑职寻得了。这不是蒲、罗诸人要霸据四川,造反作乱的宣言吗?”
四少爷犹然不甚懂得,连忙把田、王、饶等传来商量,都说:“路守所见甚是,再想好的,实在没有了!”
大炸弹的信管,便是如此的安上了。
黄家的袱子,恰恰烧完。楚子材因为劳苦功高,得了黄太太的允许,夜里同他密谈,所以他这一天很高兴,同孙雅堂、徐独清、陶刚主弟兄等相周旋时,一直是心安理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