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劼人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7
|本章字节:5856字
社会比如是个大的木桶,礼法秩序便是维系这木桶的箍,倘然这箍被虫蛀朽断折,则木桶的分解,断乎不止是一片两片,而是整个分解的。所以独立以后的成都无秩序的零乱现象,并不只是市面,并不只是军政府里,即是原有的各机关局所也是同然的。
这时最急须的,是要得一个好的箍桶匠人,赶快运用他那巧妙而灵敏的手段,趁这木桶将解未解之际,急速打一道牢固的新箍,把那旧的替代了。但是蒲先生似乎尚未解此,或者想到了,而所用的材料又不大对,不惟没有把这大桶维系好,反而把它分解的力量加强了。因此,乃有警察不听命令,学界的人开会登报攻讦接管提学司事务委员徐炯。至于接管布政司事务委员蔡镇藩,更是彷徨无措,被人攻打得体无完肤。
军政府此时更热闹了,各路同志军的统领或代表,有单独坐轿来的,有带了少许队伍来的,打从至公堂的中门,昂然而进,昂然而出。中间最令人感生兴趣,一哄传出来,而皇城坝竟自拥了许多人在那里等着看的,便是自流井同志军的女统领王大脚板,也率队到军政府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新街上竟出了一件占夺小旦的事,是一个风流的绅士罢?带了两个久未登台唱戏,而专赖平日爱他们的一般老斗,出钱为生的小旦,在一家小酒馆中,调笑喝酒。风流绅士快乐得忘了形,把两个倒男不女的小旦,左拥右抱,这面贴个脸,那面亲个嘴,口里说的,自然是些富于诱惑的肉麻话,而两个小旦也是毫无顾忌的,忸怩出许多难看的举动。这时,一伙巡防兵恰从酒馆门外走过,似乎从窗隙间瞥见了,本都走过了的,忽然七八个英雄突的回身,走进酒馆,理直气壮的掀开门帘,抢到房子中间,齐吼一声:“好狗日的东西,快活呀!两个两个的抱着耍!”风流绅士脸都骇变了,还未等他开口,左右开弓的耳光已打得他鼻血长淌。而金丝眼镜、金表、金戒指、以及装有银元的小皮包,也着这么一打,打来不见了。两个小旦则没有着打,但被几个英雄押着,说:“陪老子们到营盘里睡觉去!”
总府街也出了一件巡防兵打报馆的事。独立之后,一切自由,言论不消说更自由了。那时新出版的报纸,真有如雨后春笋。因为太容易了,并不经过什么手续,只须写一面招牌挂起,坐一个人在外面,就算是发行部。编辑的事,不消说,除了剪刀面糊,本城新闻有的是投稿的访事,不够哩,捏造一些外来的专电和通信,只要你会捏造,任凭说什么都可以的。而社论时评,更可由你任意骂人,越是骂得厉害,就文章不通也没人笑你。并且费用也不多,印刷可以欠帐,洋纸可以赊入,份数也少,有二三百份,满够张贴和送人了。然而也就因为言论自由,有一家报馆,连登了两条关于巡防兵横暴胡行的新闻。主笔先生大概正无题目做社论,便抓住这新闻,做了一篇“忠告巡防兵”的文章。本来料定巡防兵并不会看报的,就看了,也不会懂。然而事乃有出人意料之外者,却不知什么人竟告诉了巡防兵,说报馆在挖苦你们,说你们都是生番,强盗,要请军政府来惩治你们,砍你们的脑袋。说话的人或者无心,或是出于开顽笑,然而英雄们当此军纪全废之际,即是他们的官长,尚且不敢向他们说一句重话,这如何能受报馆的骂?于是一声喝打,二三十人便拖起家伙,直向总府街奔来。沿途闻风加入的又是六七十人。可是一众英雄一直没有弄明白到底是那一家报馆在骂他们,及至跑到总府街,报馆如林,挨手数去,便不下三十来家。如何处呢?英雄们大略会商了一下,管他那一家,要清问是清问不出的,顺手打他一两家,他们自然知道是惹着了歪人了。然而事又有出人意料之外者,着打的两家报馆,——也不过把白粉黑字的招牌,和发行所的柜台桌椅,和茶碗等事,打个稀滥而已,人是早躲了。——恰没有登新闻做社论的那两家。
占夺小旦的波痕,漾而为各个小旦的家里,全有了英雄的足迹。有几个较为有名,较为体面,较为娇嫩的,不胜英雄的眷宠,偷偷的躲到老斗家去了,于是就犯了英雄的大怒,把个院子搅到天翻地覆,日月无光。直到左邻右舍的人出来陪礼厮劝之后,方忿然把小旦的东西抢走个精光,以示薄惩。
打毁报馆的波痕,漾而为军政府代他们多出一口气,把着了冤枉打的报馆,重又加了一个十字封条,朱语是“造谣毁军、扰乱治安”八个字。而一般主张言论自由的先生也只好在暗地里瞋恨,而不敢责备军政府一句,更不敢再提论巡防兵的不是了。
军政府也深知军纪败坏,是顶不好办的一回事。但尚以为也只有巡防兵如此,陆军到底要好些,他们是有新知识的,他们知道爱护人民社会,断不会像巡防兵之暴乱,现在只好等一切制度都改定好了,把巡防兵慢慢调出城去,再慢慢将警察整顿起来,市面自然而然就可恢复了,然而新化街的一战,又把大家的幻念打了个粉碎。这一战,正由于陆军同巡防兵那一天在新化街,为争夺一个妓女,巡防兵自是不让人的,拔刀就砍,开枪就打。如其所遇是绅士和平民,自然该他们得胜,不幸陆军也是有武器可凭,并且也是集团的活动,有恃而无恐的,于是盛怒之下,便也照样还报过来。两方动手不到半点钟,巡防兵死了八个,伤了十七个,比较的势孤,才自行认输退让了。陆军方面死伤的人数虽也相当,但仗恃人要多些,毫无所畏;并且这一来,陆军军人遂都感染到军纪原来是可以不顾的,以前各种禁忌,一自独立,原来就没有了;不特如此,再把巡防兵的行为一看,再把军政府对待他们的办法一看,再把这次争风的冲突结果一看,“啊!我辈军人,原来比任何人都可自由些啦!”于是乎自兹以后的陆军,便也和巡防兵差不远了,于是乎外籍军官,顾到军纪既废,本身将来的危险太大,遂纷纷向着副都督辞职,并且怀疑的说:“这怕是四川人使的手段?故意纵容军士,把纪纲破坏得干干净净,首先就不讲究服从。他们四川军官常常都在秘密会议,也不知如何在同军士们勾结。像这样,一旦变故发生,我们客籍军官只好牺牲了,不如先行辞职走开的好!”
果然,同时一般四川高级军官对于副都督,也甚不礼貌。副都督的命令,几乎等于一张白纸。听说,那位新任军政部部长的尹昌衡先生,更当面责备过他道:“朱副都督,你要知道,责任是不好负的呀!现在四川闹成这个样儿,兵骄将横的,如其将来出了别的事故,我们四川人是要拿手枪对付你的!”因此,朱庆澜便在日常的会议席上,正式的告退说:“诸位同胞先生,鄙人现在身体很不好,夜里常常睡不得,副都督职务太重,加以鄙人能力有限,自己感觉实在担任不下,务望诸位同胞先生准许鄙人辞退,另举贤能,以充任此职,鄙人明天就要买舟东下了。”
自然是辞不准的。并且众人也知道他的辞意所在,不外乎两点,一是四川军官对他不满,他们答应代他疏解;一是军纪废弛,军人不受约束,无形的于他面子上太不好看了,他们商量了许久,却找不出一个较善而又较为有力的办法。末了,才由一位讲善知识的朋友提议:“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好高之心,亦人皆有之,与其严刑峻法,以杀止杀,不若用些好话以激发他们的天良,俟他们自行悔悟,自行改善之为计!”因此,才有“军人资格最高,诸君幸各自重!”的格言式的军政府告示张贴出来,而一方面才有陆军、巡防、警察、旗营,四部借商会地方,定期开会,互相解释嫌怨,从今和衷共济,维持军政府的联欢运动。
。?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