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劼人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7
|本章字节:8102字
就这么样已经使人感到“要出事,”而这几天恰找不着吴凤梧和王文炳的影子。孙雅堂只是忙得一天到晚的起公事稿,夜里要忙到半夜才能睡,他向去问消息的黄澜生得意的说道:“一个秘书局,三四十个人,而能动手起稿的,只我们两三个人。其余的位份只管高高乎在上,然而全是画黑板的朋友,凭你说啥,都不晓得。顶可笑,有天我们几个有吃饭的,有会人的,有上毛厕的,没有一个人在房里,一位参事来找人拟个打给蜀军政府,请他截阻杨嘉绅的电文稿子;把几位科长忙杀了,也急杀了,几个人攒在一张桌上,你凑一句,我凑一句,足足搞了点把钟,交去看时,那参事恨得跳起脚来,大骂了一顿,说是没有一行通的。几位科长面红筋涨,回不出话。后来才把我请去。澜生,这也是公道自在人心,虽然才几天工夫,到底贤愚高低,也分别出来了!参事说,还是雅堂行得多!我看,以你这样的才能,屈在下僚,未免可惜。如今独立了,用人那能还讲交情资格,你只管委屈点,不出半月,包你升到科长,那般饭桶,我真要叫他们滚了!他还拍着胸膛,跟我丢了个海誓。哈哈!澜生,公道自在人心,可见一个人,不愁没际遇,只愁没有真实本领!”
再谈下去,就是他那件公事办得如何的得意,那件公事是他所开陈的。其次,就是他的忙了,“我自从当毛盖子以来,也就过多少县馆,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忙过,几乎除了吃饭,睡觉,上毛厕之外,连喝茶抽水烟的时候都没有,像今天能同你这们坐着细谈,真是稀有的机会!所以,我们来去只管很近,自从进了军政府以来,也没时候来看你。你府上的人都好吗?”
及至说到消息,他却半点也不知道。只说了一件于黄澜生稍有关系的,便是十七省客籍联合救亡会上了个呈子,来质问军政府用人,何故要排斥外籍不用?俨然是一封李斯《谏逐客书》。据说,批答的稿子,便是他的大手笔,力言政府并无此意,“方今用人之际,本府一禀大公,惟问其材能是否胜任,不问其籍贯是否川人。况夫,三百年来,土著全非。执途人而问之,孰非客籍?若然,则排外之说,显系无稽!诸君细思,亦将莞尔!”如其不是科长来就商一件什么稿子,他还要背下去的。
黄澜生也只好走了。他今日所看见的军政府,仍然各处都有人急急忙忙的在走动,大概也因看了几次,似乎顺眼了一点,大不似第一回所看见的那种茫无头绪的乱法。就只同志军来府庆祝的,仍那么多;他走大客厅经过时,从红呢夹板吊帘角上看去,五光十色的统领和代表们,犹然坐了一客厅。并听说都督等接连几天,都在开筵招待他们,他们同都督和罗先生的感情都很好。不错,这从他们在客厅内那么欢笑的声音中,是可以推测得到的。
他正由热闹的赌博摊间穿出,走到为国求贤的石牌坊下,忽然看见牌坊上大大的贴了一张白纸,印着胡桃大的黑字:
中国同盟会定期开会布告:本会定于十月十五日午,在石牛寺高等学堂门外,召开大会,讲演本会宗旨政见。凡我军民同胞,务希届时前往参与!此告。正会长孙文(缺席)副会长董修武告。
他大为惊异,心想:“革命党公然出了头了!孙文是革命党的头子,报上已经说过,怎么又叫同盟会呢?……唔!同盟会,一定是革命党的官称!副会长董修武,好像没有听见过这个人?……不管他,总之,他们敢于公然出头,这阵仗一定不小!只不晓得有没有尤铁民?”
他一想到尤铁民,便想及了他的几十两,一百元。“要是他有熬劲,早三天革起命来,军政府的都督,怕不是他做定了?我的事,就不如吴凤梧所说的那们天花乱坠,大概内而一个参事,外而一个提调,总可以的,那像现在,连一个科员都望不到手。并且弄得人心惶惶。我想,革命党的本事一定要大得多!只看重庆独立了十多天了,何曾有过像成都这个样子。龙老二昨天来信,还不是说市面很安定,蜀军政府人才甚茂,他也打算出而仕矣!龙老二那们一个老实胆小的人,尚愿出来做官,可见革命党是行!龙老二的运气也真好!”
他因了这关系,他便深深感到同盟会之亲切。本来别有两三处公开的大会,他也决定不去了,遂一直回家来邀约楚子材。
他的太太说,刚才彭家麒走来,约着他到学堂去了。“你今天到底听见了些啥消息?成都该不会出事罢?子材是信死了吴凤梧的话。就看见巡防兵在街上行凶打警察,就看见同志军在饭铺里估吃霸赊的,还是说不要紧,不会出事。本来,事不关己不劳心,他再说对我们好,终是外人,如其真正出了事情,他有啥子?挟起屁股一趟,新津才是他真正的家!难道他真能跟我们同生共死吗?所以我近两天一看见他那萧萧闲闲的样子,我就是气!我不肯信像这样的市面,会说不出事的!”
黄澜生蹙起眉头道:“我也是这们在想。只是得不到一点实在消息。我看,若果是劫数,那就难逃了!”
本来是一个快乐的人家,似乎也着愁云笼罩住了。只有不知不识的小孩子,和知识短浅的何嫂菊花,没有一点心焦的样子,依然太平无事的吃饭、睡觉、做着自己份内的事情。黄澜生则只是欣羡,他的太太则只是生气。
十二点钟既过,天上微微漏了些日影。黄澜生便打从半边桥、汪家拐、向高等学堂的操场走来。
这操场原本是一片菜园,属于以前尊经书院。后来书院改办为高等学堂,才将菜园之半,踏为一片大大的操场。自从宣统元年,全省运动会在此举行之后,人们就多半呼之为南校场,和原有阅兵的东校场,及武备学堂门外的大操场,为人们呼为北校场的,鼎足而三了。
黄澜生刚刚走出文庙西街的街栅,就见日影云光之下,平坦操场中间,临时搭起一座高台;台上台下,正拥了许多的人,一阵阵拍掌之声,传了过来,台口上正站着一个穿洋装的人,在那里指手画脚的。
大概在独立之后,开会演说已成了惯常的事。每个大庙宇,和每个大会馆,以及有固定会址之处,差不多无一天不有几处在开会。开会的广告,不但在报纸上占了很大的篇幅,即在街巷的墙壁上,也贴得花花绿绿的。因为如此,所以开会的就是革命党,就是用了孙文的名义,而围绕在演说台下的,也不过三四百人的光景。
如其在有坐凳的会堂中,这个数目本是可观的了,但是在这足容万把人的大操场上,却太见寒伧了。黄澜生因而大为诧异:“怎么?革命党开大会,才来了这们一些人!”
但是会场中,毕竟也相当热闹,在演说台不远之处,卖零吃的摊子,到底来了十多副,算是还留住了许多人,不致使一般专门凑热闹的,略站一下就走。
黄澜生并非势利,算是对于革命党过于注意了,所以才起了点丧气的心情;跨下石阶去时,脚下已没有初来时那么起劲,幸而不断的拍掌声,才把他吸引了过去。
台口上犹然是那个穿洋装的,此时相距十来丈,已看清楚了,大概是个三十来岁的少年,模样很是斯文尔雅,并不像想象中立眉竖眼,满脸摆着一种武辣样子,而又顾盼非常的革命党。声音也不洪大,在他所站的地方,只断断续续听得见几句:“我们孙中山先生!我们孙中山先生!”一句一顿,而台上台下的巴掌声,则和文章的圈点一样,一直依着句读打了下去。
黄澜生因为太注意了,在一会儿之后,他更发现台上台下拍巴掌的,始终是那么几个人。再看听演说的,十分之九是学生。这么一来,会场的景象越觉寂寞了。
但是,在这个穿洋装的演说之时,到底还有那么多人,到底还不断的在拍掌,而这个人指手画脚完了,深深向台下鞠了一个躬,退到大餐桌之后,接着另自走出一个人来,而台下的人便四散了一小半。
就这时候,他看见楚子材彭家麒二人,一路笑着说着,走了过来。
“啊!子材,你也在这里?我还特为回家去约你哩!彭君是今天才进城的吗?”
彭家麒说是专门来找吴凤梧的。因为他的一个队官,同黑骡子的一个外堂管事,发生了一点小冲突,他虽是从中调解开了,毕竟须得吴凤梧去打个招呼,不然,日子长久了,将来难免不要出事的。
黄澜生道:“找他,怕不容易罢,他这一晌,连人影都没见。”
彭家麒笑道:“我们运气却好,在他家里没找着,跑到这里,倒无意的碰见了。”
“他还有时候来听演说?又奇了!他在那里?找他来问问消息。”
楚子材道:“已经走了。我看他那神气,并不是来听演说,他还同着别一个穿军装的,走到台上,同上面的人很周旋了一会。那样子,像是一个代表似的。”
“你们认得刚才演说的那个人不?就是那穿洋装的。”
“哈哈!笑话极了!那就是自称同盟会副会长的董修武啦!刚才碰见高等学堂两位同乡的在说,成都的革命党早就想开个会的了,因为找不出一个较有声望的党人出来当会长。杨维和他们不同派,黄芳又到泸州去了,尤铁民倒行,却不在省城。”
“前几天多少人不是说他又来了,还说他带了好多钱来?”
“自然是谣言了。后来,说是才想到董修武,他才从日本回来不久,就扯个幌子,说他是孙文派回来的,到底诳得着人。于是才把他找去,商量了两天,叫他把演说稿子拟好,躲在帐子里,足足演说了一天一夜,所以今天上台才那们流利。”
“我来迟了一步,又害怕挤上去,不晓得他说的啥子?”
彭家麒道:“也没有啥子精彩,我看,还赶不上我们那位假弸革命党人的王文炳。老王确实来得,他能无中生有的说出一大篇道理。董修武的演说不过把孙文提倡革命的经过,说了一个大概,依我听来,顶要紧的,就是那几句:革命之后,人民便是国家的主体,主权在民,人民就应该出来参政,一个国家和一个地方的事情,那能只让一般取巧的人去从中把持?……”
黄澜生大为欣喜道:“着呀!这几句话,就有精彩了!一定是指着军政府而言的。”
是时,演说台口上又换了一个人。
楚子材呸了一声道:“走罢!走罢!半日学堂监督兼商业场巡抚事李狗儿都登台了,还有啥子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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