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劼人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7
|本章字节:8602字
两个人吃了饭出来,已是六点过了,太阳落尽,还有点多钟的黄昏。
楚子材仍旧要走。他想着全城罢了市,做生的,做客的,不会再有什么寻欢作乐的心肠,定然匆匆忙忙的罢了宴,匆匆忙忙的各自散归的了。那吗,她此刻不是已经回去了?此刻走去不是正好见着?然而王文炳始终不放他走。回学堂去报告,不是有力的口实,经不起他的批评;吃药,也着他说得大可不必。他要他陪着在街上看看形势,又要他一同回到公司,看看罗邓二人回来后,下文到底如何。
王文炳是那样的富于支配精神,他这一次又安能反叛他?
已经断黑了,他们才从全是人的商业场纯阳观转回了铁路公司。
闲人散尽了,四下里灯火辉煌。职员小工们忙忙碌碌的在会场里,把推翻了,挤倒了,弄斜了的桌凳,一一的安还原状。每次开了会后,这都是次日清晨的工作,何以今夜又不同啦,他喊着一个职员问道:“你们忙些啥子?”
那职员挥着汗道:“忙些啥子?你跑到那儿去了?还不晓得又要开会了吗?”
王文炳急急忙忙扯着楚子材就走道:“你看,事情多紧!我们快到文牍处去!”
文牍处的人正忙着在写印一种东西,是邀请全城各街同志协会代表,以及各行各帮同志协会代表,速到公司,有紧要事情商量。送信的小工也全挤在窗子跟前等候着。
王文炳问人有什么要紧事情商量,都说不知道,“罗先生、邓先生、颜先生、张先生、到六点钟的时节,一齐从院上回来,都是着着急急的。跟着蒲先生也来了。五个人在房里不知说了些啥子,便把彭先生等招呼去。接着就叫我们赶快发通知,说有要紧事,要同各协会代表商量。到底是啥事呢?不知道!”
王文炳把楚子材扯了出来道:“这伙蠢人,自然不知道啥子!我去打探一下,说不定老赵那边发生了啥子问题。你在我房间里等着。你还要走哩,连结果都不听了,你看,这几天的事,变得多快呀!”
不到半点钟,他走了回来。从楚子材的唇边,把吸得正好的纸烟夺去,嘘了两口,才吐着浓烟道:“是吗!你看我该猜准了!老赵听见全城罢了市,很是生气,以为这是故意同他在为难。本来也有道理。他说:成都距北京那么远,你们罢了市,把北京伤着了什么?只是叫主子同王爷们怨我违背累次谕旨,不曾严重对付你们,把你们纵容到这步田地,以后我再奏请和平解决,主子同王爷还能信我吗?接着他把罗先生他们很很责备了一顿,意思之间,简直说是罗先生他们鼓动出来的。末了是严饬罗先生们回来设法解劝,必要明日即行开市,他才肯照常的维持,也才肯再行出奏。”
楚子材望着他道:“连夜邀请协会代表来,可就是劝大家开市吗?”
“自然喽!”
“大家能够听劝吗?若果不罢市了,我们学界自不能单独罢课,那我们又耍不成了。”
王文炳笑道:“这们大的人了,还这样贪耍!据我看,今天才罢市,明天就开市,怕不会这样容易罢?况且,……”
“王先生,罗先生请你进去,有话说。”一个小工掀着门帘这样的说。
“啥子事?难道又有啥子文告要做了?”
此刻将近八点钟了,左近街道的代表,已有来的。会场上点了三盏大煤汽灯,照得雪亮。
隔窗子可以看见起初那位热心的傅掌柜又来了:叼着一根叶子烟竿,正同好几个人在会场中大说小讲的。
渐渐的人来得多了。王文炳匆匆走了回来,把手上的一张纸条向楚子材一扬道:“我不是说过,叫明天开市,如何可能?你看这是啥东西!”
一张普通的信笺,凭中一行核桃大的字,淋淋漓漓的写着:“德宗景皇帝牌位。”两旁各一行胡豆大的字:“庶政公诸舆论,铁路准归商办。”
楚子材道:“这是啥子顽意儿?我不懂。”
“你自然不懂。我告诉你,我明天一早,把这东西送到昌福印刷公司去。你到明天下午,就可看见全城人家门口,无论铺户,无论住家,都有一张黄纸石印的这样一种东西,供奉在铺板上,或门枋上。你想,大家且要供奉先皇帝了,还能开市吗?”
会场上的人越来越多,约摸有一百多人了。有老至六十多岁的,有少至十六七岁的,倒不一定全是代表。
罗梓青邓孝可等人也出来了,绕着会场走了一周。
人数快到二百人了,时间也快到九点钟了,一阵铃声,表示已开会了。
邓孝可先上台去,便是一阵拍掌声。到底人声不多,那声势并不怎么惊人。他把手一伸,似乎叫大家不要做声,接着就徐徐说道:“诸位代表,今夜邀请大家来此,是特为要把鄙人同罗先生受了下午同志大会委托,代表上院,陈明罢市罢课是出于不得已的办法。一面声明,这完全出于公意,委实由于邮传部大臣盛宣怀不顾民心愤激,一味坚持己见,致令人民出此下策,绝非对于本省行政长官,有何恶意。一面就请赵制台俯鉴我们的苦衷,以及我们的文明举动,仍旧为我们维持下去,始终做到官民合作。现在就是要把我们的任务向大家报告报告,并把赵大人的意思传达与各位。赵大人的意思是……”
接着就把赵尔丰的话,说了一番,自然说得冠冕堂皇,并不像王文炳的那样口吻。
“……赵大人的意思是,我们这次争路,本来是很文明的。从前王护院几次出奏,以及他几次出奏,都是这样在给四川人夸口。朝廷屡次下上谕,叫他严重对付,他也是拿我们举动文明,并无轨外之行,来塞住了许多人的嘴。如今我们罢了市,这就不见得文明了!那他以前所夸口的,都靠不住了!以后的事情,如何好办呢?所以他才重托我们,转达诸位,最好的,还是恢复原状,赶快开市……”
会场中就发出了好些声气来道:“闹了多少久的罢市,都说这是抵制政府专横最有效的一种武器,刚刚罢了小半天,就喊开市,我们到底得了啥子好处?……”
此刻,会场中又来了两个人,都穿着便衣马褂,一直向讲演台后面走了去。
大家都嘁嘁喳喳起来:“那是周孝怀周秃子……那是劝业道胡道台……多半是赵屠户派来劝我们开市的,……唔!好容易我们就开了……”
罗梓青已满脸慈悲的站上台来,大声说道:“父老兄弟,请听我说一句真情话。赵大人的话不错,盛宣怀坐在北京城里,我们在成都罢市,未必把他骇得倒,而吃亏的仍是我们。我想来,实在不如仍旧把铺子打开,仍旧做我们的生意,大家把秩序保守着,文明相争,岂不好些?父老兄弟,你们想想,看我的话对不对?”
几十个年轻的代表全叫了起来:“不对!不对!我们要罢到底!我们并不怕吃亏……”
罗梓青摇着两手道:“还有几句话,请大家注意呀……我们这次争路,所以能够得到地方长官之维持的,实在有如赵大人所言,我们举动文明!我们能守秩序!但是,父老兄弟,请想一想,我们全把铺子关了,生意停了,做事的无事可做,他们能不成群结队的在街上走来走去吗?人心一无系属,这就很容易被一般生事的人,从中利用。起初是口角打架,到后来不免就要闹到无理的暴动。比如今天下午,我听见有些地方,就有流氓痞子乘机同警察冲突的了。父老兄弟,这却万万使不得,如其有了别故,那不但授人以把柄,并且连我们最初的目的,也失掉了!我们白白劳苦了三个多月!值不值得?……父老兄弟,你们想想,不是开了市还好些吗?”
会场上人声鼎沸了。罗梓青又把两手挥着喊道:“我们自动罢市,是有我们的意思的!赵大人要我们立刻开市,也有他的意思呀!我们好生商量!不要吵闹!”
“铁路争不回来,不开市!卖国条约不取消,不开市!盛宣怀不革职,不开市!我们要罢到底!不听啥子人的劝的!”大众的口吻是如此坚决。
有几个老者竟哭了起来道:“罢了市又叫开市,我们所为何来呀……”
会场秩序正要紊乱时,周孝怀已走上讲演台。
他是难得说话的,而且又是有名的一员大官,大家不由的便静了下来,要听他说些什么。
他摆出一脸的笑容,先背着手把大众看了一遍,才轻言细语的说道:“赵大人说你们的话是对的。罗先生邓先生劝你们的话,也是对的。不过人民因为所求不遂,而又遇着阻碍,大家愤慨不已,至于甘心吃亏而罢了市,如今叫你们就开市,事实上确乎不容易办到!我虽是浙江人,但生长在四川,四川人的脾气,我是知道的。和平时最和平,就无原无故骂他几句,打他几下,他也会容忍了,不抱怨一言半语。但是他一旦横了心,使了气,就用下九牛二虎的气力,也把他扳不转的。我明白,现在你们正在气头上,正在拼着性命同人赌气的时候,我虽深知道赵大人的意思,却也不好劝你们立刻就开市。我只希望你们把秩序好生保守着,办到罢了市仍如未罢市一般,那吗,就国之幸也!民之福也……”
全会场都拍起掌来,并有大喊着:“周大人到底明白!到底知道下情!”可是也有喊周秃子的,大概是忘了形而非恶意。
王文炳拿手肘把楚子材一撑道:“这台戏可演得好吗?”
“……现在各街的协会代表全体在此,我姑且代你们想一个保守秩序的办法,好在胡大人也在场,我想的这办法,一定可以办到的……”
他的办法,就是各街举出一个公正明白的人,名曰举出人,叫他与警察局合作,维持街面,以备不虞。
他的言语,在极热烈的拍掌中结束后,胡嗣芬也说了一番依样葫芦的话。
钟鸣十点,这场会议才完结了。而周胡还与诸人商量了好一会才走。
楚子材打了个呵欠道:“老王,我今天着你鸩到注了!本要早点走的,着你留到这时候,现在只好在你这里躺下了!”
王文炳笑道:“就要睡了吗!还不行哩!还有点重要东西,大家写不及,你来帮个忙罢!”
楚子材把脚一踢道:“我今天真不该来!”
到底跟着王文炳来到了文牍处。果见许多人都打着赤膊,盘着发辫,在灯光之下,写着同样的一种东西。据说,明天一早,就要拿到全城去张贴的。
那东西如下:
今天,我们省城父老子弟,因为宜昌来电,报告盛宣怀朦奏皇上,用李稷勋为钦派总理,硬夺川款修路,义愤所激,不幸至于罢市。但我川众,人人负有维持秩序之义务,今千万祷祝数事:
(一)勿在街市群聚!(二)勿暴动!(三)不得打教堂!(四)不得侮辱官府!(五)油盐柴米一切饮食,照常发卖!
能守秩序,便是国民!无理暴动,便是野蛮!父勉其子,兄劝其弟,紧记这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