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劼人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7
|本章字节:7008字
在武昌革命举义的十七天,即是太阴历九月初五日,因为北京忽然来了两道上谕,使得四川的局面为之一变,毫无办法的赵尔丰更加没有了办法。
第一道上谕是单对赵尔丰的。大意说他在署理四川总督任内,人地不宜,着他仍回川边边务大臣原任,四川总督即着督办铁路大臣端方署理。
这一个消息,于赵尔丰当然大为不利,他既已不是四川总督,不但目前的一切事他不能放手再做,并且还应该催促新任前来,赶快把他经手的事结束移交。在赵尔丰本人的初意,未尝不想按照这种成例办法。而第一个老不愿意,不准他这样做的,便是他那位四少爷。
赵四少爷是实际的四川总督,尤其在七月十五事变之后,无论什么事,光是赵尔丰画了诺,还不行,还要待四少爷最后决定可否。如其他以为不能这样办,赵制台也只好收回成命,等四少爷另打主意。
四少爷要日理万机,并且助手很少,多少大事小事,都要待他拿主张。而且还要时常向老头子打气,怕他振作不起来。自然是起早睡晚,吃不成吃,穿不成穿了。因此,他于看了上谕之后,才敢于大怒道:“反了!反了!堂堂朝廷简直没有是非了:咱们爷儿父子,吃辛茹苦,任劳任怨,把它的四川,保得金瓯无缺,将叛逆土匪全制服了,弄到现在,不惟无功!不惟不升官授爵!反而把咱们降回川边!这真气死人了!”据说,他在一两点钟内,简直疯了似的,在签押房内外横跳一丈,竖跳八尺。
四少爷如此,而随之老不愿意,也主张赵尔丰不能照成例办的,第一个是田徵葵,第二个是饶凤藻,以下是王棪,是路广锺。
据说当四少爷把他们叫在自己签押房商量此事时,田徵葵最爽快了,他挥舞着两手叫道:“朝廷既这样没是非,不公道,对不起我们,那我们不如就反了!什吗上谕,管它的,置之不理!我们有的是兵,有的是钱,偏不交代,怕谁?”虽是极合四少爷的口味,但据饶凤藻的意思,却说这不可以,朝廷到底是朝廷,任凭如何不公道,为臣子的怎能倡言说不遵奉?造反的话,更不该出口,“我们本身不正,四川的事怎好办呢?对于官绅军民,我们连话都不好说了。为今之计,只有暂时把这消息压住,切不可以泄漏半字。一面设法阻止端午帅不忙上省接事,一面照对付岑三爷的办法,赶快电京,仍然向北京找路子;至少总得办到留任,把四川乱事敉平了再交代,不然面子太不好看。好在目前鄂变正急,朝廷用兵平乱的事大,一时留心不到四川。观望个一两月,是可以的。”
但是第二道上谕传来,就连他们都着慌了。
第二道上谕的大意,说是四川铁路事件,前已钦派端方查办;后又据都察院代奏四川京官某某等,为川民争路,致釀重案,恳饬秉公查办的呈子一件;也已谕令端方按照所陈各节,秉公查明具奏。现在端方电奏,说是一到四川,根据各属士绅代表的呈子,先后派出去的委员等的报告,以及官绅等当面的议论,详加考核,已查清楚了,川中罢市罢课以来,实在不曾戕害官吏,抢劫仓库,绝对不是逆党勾结为乱。七月十五督辕所见火光,仅系南打金街居民自行失慎;人民赴辕请求释放蒲罗诸人,田徵葵竟敢擅行枪毙街正商民数十人;次日附省人民闻知,冒雨奔到城下求情,又着官兵枪毙数十人;因此,人民才大为愤慨,赵尔丰以前电奏的种种,全属不实。而此次川事之所以弄到如此,实由王人文赵尔丰既曲循蒲罗等之言,提倡保路于前,赵尔丰又误用田徵葵周善培之言,激愤人民于后。尤其是周善培,曾经在同志会演说铁路国有,系夺路夺款,委是阻挠国政,危词耸听;赵尔丰则在未到任以前,对于同志会极表同情,即如七月十一日,同志会禀请休会听候查办,赵尔丰且有:“该会长等既经任事于前,仍当确切研究,以善其后,”的颂词,后来又忽然听信王棪饶凤藻等因为挟有谘议局纠举的嫌隙,欲借此报复的谗言,竟将蒲罗等逮捕,“始则放纵,继则操切,措置乖方,实不能为之曲讳,”等语。此次川事糜烂至此,既据端方查明,那吗,所有办理不善之地方官,自应分别惩治:“前署四川总督王人文,现署四川总督赵尔丰,身任封圻,既不能裁制于前,复不能弭患于后,实属咎无可辞。王人文赵尔丰均著交内阁议处,署松潘镇总兵营务处总办候补道田徵葵,贪功妄举,擅毙平民,著即行革职,发往巴藏,责令戴罪图功。署提法使劝业道周善培,轻躁喜事,变诈无常;兵备处总办候补道王棪,结怨绅商,声名素劣,均著即行革职。候补道饶凤藻,资轻望浅,舆论不孚,著以同知降补,以昭炯戒。四川谘议局议长法部主事蒲殿俊,副议长举人罗纶,度支部主事邓孝可,翰林院编修颜楷,贡生张澜,民政部主事胡嵘,举人江三乘、叶秉诚、王铭新、彭兰棻,教谕蒙裁成,对于匪事绝无干涉,均著即行释放。”
这一番生气暴跳的,反而是赵尔丰。据说他是早已清楚楚的知道端方一进四川,就已蓄意要夺他这个总督位子。所以到重庆之后,便与幕友等商量定了,利用四川人民痛恨他的心理,把由盛宣怀同他自己所引起的这一盆烈火,整个的恭送给他,放在他热昏了的头顶上。格外又采纳了成都绅士派到重庆去的代表,法政学堂监督邵从恩,教育总会会长徐炯二人的控诉,乐得把种怨的几个人揭参。这一来,总督位子坐稳了,又可收买民心,便是善后也容易办理。据说,赵尔丰认定如此,所以当下只是咬着牙巴骂道:“端午桥直不是个好东西!他把我逼到这步田地,却来当好人!他没有到川时,一次电两次电,叫我严厉对付,不可放纵,民意只算狗屁,朝廷政策是必须贯彻。等我放手做了,他也一次电两次电,叫我不要放松,他自会极力在内中代我帮忙,非把嚣张的民气压下,好事的议绅严惩不可。到他进了四川,我这里正在棘手时,他忽然变了,一次电两次电,叫我不要操切,不要任性,不要过听佥壬之言;并说不要再用兵,朝意颇愿和平了结。明知道我已坐在炉火上面,他却来收买民心,把一切祸害向我身上一推,他当了好人,就太平无事的做了四川总督!如此存心,怎不是小人之尤呢?唉!我上了他的大当了!”
他也就横了心,采纳了饶凤藻的献议。把两道上谕全压了下来,一面设法阻止端方的西进,一面叫被参的人照常供职,给他个不理会,再次,便特特把四川藩台尹良和四川提法司周善培叫去,同他们商量先事收买人心的办法,末了,依然同王棪等商量,如何想个办法来回护他以前的过失,好向端方反轰过去。
因此,四川总督衙门里来喜轩中,于七月十五日所请去闲住的首要们,才稍稍有了生机,防范不那么严了,家属也可以通问了,饮食衣物也可以送进去,拿出来了。
因此,城外的兵事也不那么催紧了;奉劝人民归田,力保绝不妄戮一人的告示,也才贴出来了;四川总巡查路广锺也才不那么猖狂了。
却也因此,端方的六言有韵的安民告示:“蒲罗九人释放,王周四人参办,尔等哀命请求,天恩各如尔愿。良民各自回家,匪徒从速解散,非持枪刀抗拒,官军决不剿办!”东路也只能张贴到资阳县,北路也只能张贴到绵阳县,西路南路以及资阳之西,绵阳之南,是有赵制台的口谕,不许张贴出来。
赵尔丰的态度便这样转了个大弯,忽然和平起来。尹良周善培等除了天天上院,还时常便衣小帽,轻身减从,来拜会高等学堂监督周凤翔,法政学堂监督邵从恩,教育会会长徐炯,商会会长廖治等一般绅士。谈言之下,力说赵季帅对于川事颇愿改弦更张,和平解决的曙光,已露一线。四川土匪遍地,民困已深,大家诚宜捐弃旧嫌,帮同季帅把川局收拾起来,上以抒朝廷西顾之忧,下以尽恭敬桑梓之责。话又谈得这么甜。
绅士们尝试的要求先把被拘在来喜轩,以及各处的人释放了,再议和平解决办法,他们也毫不迟疑的答应转向赵季帅请求,并且拍着胸膛说:“兄弟们敢担硬保,季帅必定俯如诸先生之请的。”尹良还特别凑着诸先生的耳朵说:“现在田徵葵诸人已说不起话了。日前饬差到被拘各先生家去分致慰安一事,也是季帅和兄弟商量后,独行独断的。”
绅士们因而推测赵尔丰之忽然出此,定是有了什么朝命了,这还离题不大远。人们则诚心诚意相信必是湖广省的革命党杀进了四川,必是四川的革命党已在什么地方起了事,得了手。所以春和茶铺的热心人们,才衷心大喜说:“他妈哟!赵屠户这死乌龟,也有了害怕的了,怕革命党!革命党连皇帝老官都要杀的,怕还不把他的狗头砍下来吗?……他龟儿,现在要和平了,不杀人了,我们偏不肯和平,宁可吃点贵米,烧点贵柴,偏要等着革命党起来砍他的头!吸他的血!”
傅隆盛叭着叶子烟道:“还有周秃子路广锺这般东西呢?”
“都要杀的!都要杀的!革命党来了,但凡赃官,没一个活得了!哈哈!革命党比岑宫保还来得毒辣,你们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