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劼人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7
|本章字节:5344字
王文炳走进敞厅,楚子材恰从上房走下来。
庭院里已是暮色苍然,树荫中的蝉声方随日光而逝了,而草间以及砌穴里的蟋蟀,又乘着夜色,大大的把翅子鼓动起来。又像是隔墙庭院,又像在后院中,小孩子们最喜欢养在麦草笼中,而专吃南瓜花的叫蝈蝈儿,更闹得震耳。
天然的夏夜,已是如此的不寂静,而时兴的麻将牌,噼里啪啦又在楠木桌面上拍打着;连带而及的吃水烟,吹烟蒂,说笑,高声谈论,一片人籁,把上房后院做弄得很是热闹;还不算孩子们的声音。
王文炳望着楚子材尚未复原的瘦脸,——脸色似乎比五天前刚到省时光昌了许多,眼睛似乎也有了精神,就是骚疙瘩似乎也平伏了。——以及那种万事不开心的态度,好像发生了一种什么感慨,微微的叹了一声。
楚子材笑着把地球牌纸烟递了过去道:“你不要叹气,我因为病还没有好,实在有点撑不住,所以才把学堂代表辞了,也没到公司来跟你帮忙。”
“倒不为此!”他把纸烟咂燃,结实嘘了两口,又咳了一下,才道:“以前,我的确以为你过于冷淡了一点,如今倒感觉得我这热心人也不大对,反而像你这等人,诸事随便,遇啥都不起劲的,倒还好些!”
以一个火辣辣的热心少年,正在奏着前进曲的程途上,忽然会发出这等悲观的调子,这不是奇闻吗?罗升将洋灯拿了出来,敞厅上登时就大亮了。灯光射到院子里,只见绿阴阴的一片。
讨厌的蚊子,偏又嗡嗡的举行起晚会来了。
楚子材才借着灯光,把王文炳仔细一看。光是那四五分长,一直没有剃的短头发,以及毛猬般一条发辫,就表明了他是如何忙法。眼睛是那样的疲倦,倒睁不睁的;脸上也出奇的憔悴颓唐;不说与暑假前生龙活虎的王文炳大不相同,就与五天前精神饱满,兴会淋漓的他,也几乎两样。长衫脱了,搭在衣架上,身上的漂白洋布的汗衣裤,被汗水渍黄了不算,还染了许多墨和油。
楚子材稍为有点诧异的问道:“老王,你病了吗?”
王文炳把头两摇,又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不啦!病倒没有,局面却变得坏极了,子材,你晓不晓得我们这几天的情形?”
“我从初二下午把代表辞了后,就请了病假,初三搬到这里养病,一直没有出过大门;这里又没有报看;黄表叔偶尔说点外面消息,都很普通。倒不晓得你们情形是咋个的。”
“不好得很!说个比喻好了,以前生怕放不起来的野火,现在红焰弥天的烧到自己身边来了!”
楚子材仍是那样漠然的说道:“难道你们就没有预备水龙和水吗?”
“如其我们都做过这些事,自然会想得到此。无如在事前都没有想到,现在是远水难救近火的了!”
“你又不曾身当啥子重任,只在背后跟人家帮帮忙,火烧到身边,你不会跑吗?”
王文炳默然了一下道:“我又何尝没有想到这上头?不过以前出了那么大的力,晓得的人已多,如今一不顺利,就先抽了身,这不使人见笑吗?所以才感觉得像你这样凡事不起劲的人,任凭咋个退缩,人家再不会笑你的不对,自家倒也落得清静!”
楚子材真高兴了,他第一次得了王文炳的赞美。这无怪他一股真的笑意,一直冲上了眉梢口角,也和前五天在龙老太太家,第一眼看见黄表婶时一样。
王文炳却不注意的继续着说道:“……你是旁观者清,你能不能替我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以一个自比诸葛亮的聪明人,居然不耻下问的问计到自己,可喜诚然是可喜了,但自己向就知道一切都不如人的,却拿什么去答复人家的期望呢?幸而他想起了荐贤自代的一法,说道:“我那能替你想啥法子!有一个人,似乎很行,倒可以问问他。”
他举荐的,是正在后院梧桐树阴下打麻将的孙雅堂。
孙雅堂毕竟是老幕友,读书只管不多,但是自从二十五岁弃儒学幕以来,积了二十年的见闻经验,于人情的真伪,以及如何应付,方能于自己有益,那倒是他的长处,而且百无一失。因此,才能于七月初一日只管把黄太太得罪到伤了心,而初二日晌午,在丈母家,一见了黄太太的面,一番说词,居然又能把她的感情说了回来,趁着无人,还居然答应他一吻的要求。到初三日下席之后,更其喜喜欢欢的当面邀约他,于初六日,偕同三妹夫徐独清,到她家打一天二四铜元的麻将。
孙雅堂的本事还大哩,他只在席面上看见了两次楚子材,心里便已明了又是二妹妹的一个爱宠。他不但不嫉妒,并且还极力向着她称赞他的诚实,他的谨慎,使得她自然流露出一派不能自止的衷心喜悦,而默默的证实了他的揣测。这已经是第四度了。他对于楚子材,其要好的情形,也不下于当年对于徐独清,对于陶刚主弟兄,使得这些后辈,都深深的感觉他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善于指引迷途的好人。
因此之故,才大半天的工夫,楚子材对于同桌打牌的徐三姨爹,——他是跟着振邦兄妹这样的称呼,表婶想了好一会,也说过“就这样称呼也好,显见得亲热些,”——虽不怎么样的发生一种讨厌的心肠,因看着徐三姨爹向表婶是那样的在要好,而对于自己颇颇含有一点敌意的光景,但是对于孙大姨爹,却心中折服于他那种豁达大度,谈笑风生的襟怀,而认为是一个极可亲近的长者,较之数月前初认识吴凤梧时,尤为同情。
何况孙雅堂又见多识广,议论起一件事情,他能里里外外的,把这件事情条分缕析得活灵活现?不打牌时,是他一个人在说,打牌时,他也没有停过嘴;而听的人,总不觉得厌烦,总是凝精聚神的在听他说。到黄太太有机会向楚子材私语时,也老离不了这几句:“孙大哥该是个顶有趣,顶好顽的人呀?天地间的事,他几乎啥都晓得。你得老实谨慎些!不要把破绽落到他眼睛里去了。”
言谈中,也曾说到争路的事。据他说,是才回省的,事情经过,他当然不曾亲眼看见。可是他推论起其中的真形相,却没有好多差错。有好些事,是楚子材仅从王文炳那里秘密听来的,就是吴凤梧黄澜生,也一直不晓得,而他猜得居然差不甚远。所以,王文炳一问到他,他不假思索的笔直就想到了孙雅堂。
王文炳问道:“孙雅堂是怎么样一个人,有这等能耐?”
楚子材自然把他所知的,加倍介绍了一番,使得王文炳真想会一会这个聪明人了。
“等我进去看看,牌打完了不曾?我出来时,本只有一圈了。”
王文炳道:“你自然也学会打麻将了。”
“自然,这本不难,替他们打了几牌,经他们一指点,便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