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白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本章字节:10618字
于飞和汤姆森相识在几十年前的朝鲜战场上。那时,于飞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团长,汤姆森是美国战俘。不过,这是一个奇特的俘虏。
在一场恶战之后,几天几夜没有睡觉,尽管两眼球上布满红丝,衣服还充满着浓浓的战火烧焦的气味。但一坐到朝鲜老乡的热炕上,还是首先打电话向上级首长汇报了战斗情况。刚放下电话耳机,一说实在的,他很想,也很应该倒下来睡上一觉。可就在这时,二科一个参谋在门外喊了声报告,随即拉开木格上粘着髙丽白纸糊的木门。朝鲜农家的房屋一半是炕、一半是厨房,二者是相连结的。一个老阿妈妮在灶火眼前,不断劈着木柴,又不时掀开锅盖喷出白云般的水蒸气,把老阿妈妮笼罩在内。可是灶火眼里的红火光又不断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照出一闪一闪的亮光。由于这边一进门就是炕,参谋为了省得解带子、脱靴子,但怕污泥雪水弄脏坑席,一固为就在这样兵荒马乱、炸弹横飞的日子皇,朝鲜人又还是保持着清洁的习惯,将炕席洗擦得一尘不染,于是奏谋从厨房门那边进来,那边是土地,他敬了礼报告:“有一个俘虏不肯吃饭,还……”
“还什么?”
“还很傲气。”
“怎么个傲气法?”
“他不像那些美国士兵,一进了窑洞就聚在一团像一群乞丐一样靠在墙角、坐在地上;给他们米饭,他们就像饿狼一样伸手抓起往嘴里塞,撒得满地都是……这个俘虏不吃,只一个人在那儿迈着步走过来,走过去,他说他要见我们的司令官。”
于飞觉得这人很有意思,就说:“你去带他来,你说司令官要见一见他。”
隔了不久,厨房那边的门开后,一阵狂风吹着暴雪进来和饭锅的水蒸气汇合一起,朦朦胧胧,像一个影子一样走进一个人,这就是那个不吃饭的美国俘虏,后面是年轻的英文翻译。这个又高又痩的俘虏直挺挺立在那里,面上带着一种轻蔑的神气。于飞站在炕上,用婉和的语气问:
“你为什么不吃饭?”
俘虏果然十分傲气,说:“我是美国人。”
阿妈妮从这个美国人一进来,就非常不乐意。现在看他还这样傲慢,一种怒火从心底涌上来,把手里拿的木水瓢一下朝他身上狠狠地砸去。啊!阿妈妮大声喊着:“我要杀死你,我要杀死你!”经翻译劝解,方肯平息下来,可这个美国人还那样直挺挺站着纹丝不动。
“是呀,你是美国人,应当在美国吃你们的面包,可是你跑到远隔太平洋的朝鲜,你又被俘虏过来,你就不得不吃朝鲜的粮食了。我理解你的自尊心,可是这都怨你们的美国。你要知道你的身份,你是俘虏!”
这时,风雪烟雾消失了。
俘虏看到于飞说最后两句话时的威严、神气,他心里震动了一下,没有说话。于飞笑了笑说:“阿妈妮,我借你的饭,请个客可以吗?”
阿妈妮气愤地一踹门走到外面暴风雪中去,她撩起长裙擦着眼泪,她嗷嗷痛哭了。
于飞转过身来对那个俘虏说:“你怕我们饭里有毒药吗?所以我自己跟你来吃这一顿饭,来吧!”
于飞这种和蔼的态度似乎感动了这个强硬的美国人,他坐在火灶边上脱掉沽满冰雪的沉重的北极装的长靴,走到炕这边来。于飞敲着朝鲜的金晃晃的铜饭碗说:“听说你们美国人中流传着朝鲜有很多金饭碗,大家都纷纷想来抢夺金饭碗”,“你对美国的文明估计得过低了,就像我们到日本,不会跪着吃饭一样。”这个美国人也不会盘膝而坐,他那两条长腿没个放处,他有点犹豫,有点羞涩,不知怎么办好。于飞顺手把自己的背包丢给他,他感激地笑了一笑,就在上面坐下来。
于飞哈哈笑起来,这笑声传染给这个美国人,气氛立刻缓和下来。美国人迟疑地问这个英姿勃勃的年轻中国人:“你是这儿的司令员?”
“是的,我是这里的司令员。”
“那么你是胜利者。”
于飞很严肃地回答他:“是的,我是胜利者,但还不是最后的胜利者。”
“这一点,我是坚信不疑的,那么你呢?”
于飞观察着这个美国人,他发现了美国人的求实精神,便对这个美国俘虏说:“我们不争论战争谁胜谁负,你能告诉我是什么人?”
“我是一个军医,叫汤姆森·库迪库姆。”
“我很尊重科学家,可是你现在坐在这里有什么感想呢?”
“我感到耻辱。”
于飞说:“不,不,大夫,我们两国在交战,你做俘虏,不能算耻辱。可是,你给人家一脚踢下吉普车,那是你们自己人,那才是耻辱呢!”
汤姆森满脸绯红,他为这个年轻人锐利的眼光所震惊。他想:“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我这无谓的自尊有什么意义呢?他好像连我心里想的什么都一清二楚……”
他们吃完了饭,于飞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美国骆驼牌香烟,抽出一根给汤姆森递过去,汤姆森好像一下从沉思中惊醒。
他说:“还是让我吸我的烟斗吧!”
如果说在火线上是战争的较量,这一说话则是精神的较量。于飞尽管不露出真正的面目,但他的确看到一块坚冰在悄悄地溶解。他看汤姆森微微低下头,打着了打火机,在点燃烟斗,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孔。他由刚进门时的僵硬变得柔和了,他似乎为他的烟丝的香味而感到意外的舒适。
于飞觉得第一次会面应当结束了,汤姆森很敏感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他猛吸了几口,把烟斗放在口袋里,俩人站在炕上,在俩人眼睛相对的那一刹那,汤姆森似乎在说:“这是多么好的一个中国人啊!”
于飞则重复刚才想过的:“溶解了,是的,溶解了。”
于飞抓紧时机问他:“你想怎样安排你、打发你的日子?”
“我是一个俘虏……”他没有说出来,意思很明白,“你们俘虏了我,还是由你们摆布。”他似乎觉得在僵硬解脱之后,再这样讲就是不合适了。他显示出美国人质朴的一个方面,“我是一个医生,我是人道主义者……如果手术刀在我手1还有用,我将尽我一切力量抢救人的生命,一对美国人是这样,对中国人也是这样,对朝鲜人也是这样。”
“我们会考虑你的选择,尊敬的汤姆森库迪库姆大夫。”于飞伸出手跟他握手。
这一来,汤姆森一时有点慌惑,于飞觉得这个美国人很有点颤动,他判断这是他的心在颤动。
这一夜,暴风雪横掠太平洋、横扫朝鲜战场,汤姆森得到很好的待遇,一架钢丝床,一个北极袋,还有一件橄榄色的大衣。毫无疑问,这都是中国人从火线上缴获来的美国军用品。他一夜不能入睡,思考着一个问题:因为他亲眼见的中囯人跟美国宣传的中国人是恶魔、残忍、强暴,美国人一旦落到他们手里,就会遭到肢解、杀戮,是多么不一样,他翻来覆去地回想着傍晚那一场面。于飞的合乎分寸的威严,合乎分寸的和蔼,使他终于相信这是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一也是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回顾中见到的一个最轻松、可信的人。他在晓色迷朦中睡了,他无悔于他最后的表白。他朦胧中想:“我是一个人道主义者,我应该是坚定不移的人道主义者,一我这样做,不是美国的耻辱,而是美国的光荣……”而后他心安理得地闭上眼睛。暴风雪把空中的阴霾扫光。早晨出了太阳,当他醒来时,坐在床沿上,很费力地穿着那双又重又笨的长筒靴时,一个人走进来,这个人是于飞。
于飞咋天送走汤姆森后,他就打电话把俘虏美国大夫的情况报告了师首长。师首长又报告给军首长,看来此事很受领导的重”视。于飞从前线上下来,一直没有睡觉,此时把头一搁到背包上,上下眼皮就闭在一起了。正在这时,一阵电话铃声猛响,他一滚身坐起来,电话传来军长那火辣辣的声音:
“小于,听说你搞到一个宝贝?”
“军长,您别逗乐了……您是不是需要一支连发的卡宾枪,我这里可倒不少。”
军长装出严肃的声音:“你别想装糊涂,我说的那个叫什么汤姆森的……”
于飞忍不住噗哧笑起来:“咳!我说的是外国人的名字。”
“真是啰里啰嗦,我讲的就是那个美国大夫要争取一人道主义好嘛!我们也是主张革命人道主义吗?把毛主席写白求恩的那篇文章给他看看……”
“我们这-里没有英文本给他看呀!”
“你们会翻译给他,小千,我说你聪明,有时又糊涂,同意他随军行动,还送俘虏营!送俘虏营就浪费了一个人才,让他动手术刀可以救治多少生命,管他黑人、白人、黄人,反正都是人汤姆森说:“我没有刮胡子,对不起。”
“军人是要讲究仪容的,你刮吧,我等你。”
汤姆森就是经历了那场恶战,又当了俘虏,但是从服装上容貌上,一直保持着一个医生、一个军人应有的整洁。于飞看他刮了脸后,精神焕发,心里想:“这是一个人的尊严。”因此心中暗暗佩服汤姆森,他们并排坐到床上,于飞就说:“我们领导马上同意了你的要求,你不会扔掉你的手术刀。”
汤姆森没有想到中国人的工作效率这样高。他一听就握住了于飞的手,笑得那样甜蜜,显出这人心地的坦白。
于飞:“你知道白求恩吗?”
“我知道,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不过,他是一个红……”“红”什么他没说,但他接着讲:“我是一个虔诚的教徒。”你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厚厚的黑封面烫金的小本《圣经》。
“你没弄清楚我的意思,我不是说的意识形态问题。我说一为人民服务,也就是你说的人道主义。”
汤姆森喜出望外,他没有想到他会得到这样肯定。
从此,师里组成了一个火线小组,随着先头部队行动。有一天,美国飞机一架继一架俯冲而下,轰炸,扫射,像骤雷闪电,火光冲天,硝烟弥漫。炸弹的碎片嗡嗡响着,四散纷飞。于飞刚好从军部开会回来,一进入这个红彤彤的峡谷就心头一嘣。他说着就往抢救小组跑,他担心汤姆森的处境,他执意要汤姆森隐蔽。可是,当他一进入那个草棚,一种严肃的气氛使他马上停下脚来,棚顶上一盏明灯投下雪亮的光线。汤姆森弯着身子,集中精力,凝目注视。一个护士对于飞摇了摇手,一于飞知道这是神圣的时刻,从死亡魔鬼那里抢救一个人的生命。这是一位中国战士,一枚弹片刺入胸部正嵌在心脏大血管旁的骨缝中,稍不小心就会剌破大血管造成大出血,人就会死亡。这样冰封雪冻浸透骨髓的严寒天气,一个护士隔一会就用手巾给汤姆森的额头擦擦汗水。正在这时,一阵炸弹炸在近旁,强烈的震动使大地颤抖,树砍断的刷刷声,炸弹碎片嗡嗡的飞鸣声,一阵火光冲天而起。于飞心里一亮:“危险!”他想立刻跳过去把汤姆森拉走,可是他汤姆森凝然不动,好像根本不知有什么轰炸。一雪亮的灯光照着他的手连一点颤抖都没有。他正在小心翼翼地用钳子夹着那块弹片,取出那块弹片。于飞有点惭愧,他想:“是的,这是一种生与死的搏斗,比火线上的战斗还要神圣的战斗。”正是这一次,又是钦佩,又是羡慕,加深了于飞同汤姆森的友谊。有一天,他们坐在一片落叶松树林里,软软的堆积的干枯的松针上,这些松针软得像一条厚厚的毯子,空气潮湿而清新,使他们俩人都为了难得的憩休而愉快。他们的谈话信马游缰,随意自如。汤姆森说到他的妻子和孩子的照片,并拿给于飞看。说谈中,于飞偶然地吐露了一句:“我的袓先是死在美国的。”
汤姆森一惊,从嘴里掏出烟斗来,这太意外了,的确太意外了。他的蓝色的眼珠闪出惊讶的光芒,他脸颊上的皱纹颤动一下,嘴巴张了开来。
于飞说:“修筑横贯美国的大铁路寸,我的袓先是一个华工。”
汤姆森一切都完全明白了。于是从脖颈到脸颊都红了起来,这不是原来他面部的白皮肤,而透露出的是嫩红,是一种像充血一样愤怒的深红,这消息给了他很深的刺激。他站起来。于飞也站起来……于飞发现汤姆森的手指有点颤抖,眼睛里充满泪水,好一阵他们俩都说不出话来,只听到吹得树林摇晃的风声。最后,还是汤姆森抑制住了自己,他握住于飞的手说:
“于!我为美国惭愧……中国人民为美国的繁荣付出了生命……可是……在这里美国炸弹炸得人血肉横飞……”
“大夫!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汤姆森忽然反驳了于飞:
“不,不,历史是永远铭刻在人们心灵之中的,不会忘记,不能忘记!”
从这一次谈话,于飞和汤姆森变成了亲密的朋友。于飞发现汤姆森在他的手术室里,更加紧张、勤奋地一个一个抢救危重伤员。一这种重伤员如果耽搁了时间,远远送到后方,半途上就会死掉的,这里面有中国人,有朝鲜人,也有美国人。于飞明白,自那次谈话后深深刺疼了汤姆森的心,他忘我地工作,因为他为美国感到耻辱,感到痛苦。可是,板门店和谈到了交换战俘的阶段。
美国人在谈判桌上提出汤姆森‘库迪库姆这个名字。他只好回到美国去。当于飞和汤姆森告别时,俩人紧紧握了手,汤姆森那窄长的背影似乎在颤抖,他迟疑不前,停止了脚步,他缓缓地转过身来,一下伸出长长的两臂,紧紧拥抱着于飞,贴着面孔,于飞很感动地说:“希望我们能够再见面。”
汤姆森马上点头:“我们会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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