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白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4
|本章字节:9272字
她好像自己在问自己,她说:
“我不知道我应该向你们说什么!
“因为你们什么都知道了。
“从电视荧屏上。
“你们看到她生存最后一刹那的娇美的面容。
“你们看到她汹涌而出的鲜红的血液。
“你们看到她横卧在地下软弱而冰冷的身躯。
“是的,她的生命没有了,就这样没有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我能扶她起来吗?用我的生命唤回她一点呼吸?不能,绝对不可能了。
王亚芳哽咽得说不下去,但她昂起胸脯,好像要从痛苦中挣扎起来。她大声呐喊了:
“不,我活着的王亚芳,就是死了的苏雪梅。我诚恳地希望你们相信我的声音就是她的声音,她的灵魂会向你们说明白,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们当中有的人会知道,有的人也许会不知。
“几十年前,日本军国主义向我的国家发动最残暴的侵略。
“那是一个漆黑的黑夜,那是一个漆黑的黑夜。在南京进行一场世界上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几十万中国人倒在血泊之中,死在血泊之中……那是一个漆黑的黑夜,血腥的气息染透了空气,遍地都是死尸,死尸。你们想一想人世间这是多么悲惨的大屠杀,呻吟消失了,生命断绝了,可是……可是,在这血腥的尸堆中,有一个小小的生命还在活着,这个不满一周岁的孩子,站在血泊中,悲恸地呼喊着‘妈妈”……我知道,在这里有不少的母亲,你们都懂‘妈妈”,这是多么亲爰,多么动人,多么充满人性的字眼。一个婴儿落在人世之间,他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妈妈”,‘妈妈”……这个漆黑的黑夜呼喊着妈妈的孩子却已经没有了妈妈。
“哭吧!母亲们,我在这远隔太平洋的华盛顿,我告诉你们:这个哭着要妈妈的婴儿就是苏雪梅。
“苏雪梅真是姓苏吗?不,她从来不知道她亲生的父母。死在那场灾劫的大屠杀中的父母,姓什么,她一直到死,她也不知道她真的姓什么?”
说到这里,王亚芳回转身来指着那条横幅说:
“中国人是有正义与良知的人……”
王亚芳的声音低暗了,她说:
“请原谅,我也许说得太长了,我何必让你们在悲哀上再加悲哀……”
忽然从人群前面站起一个年轻的美国白人妇女,她手里抱住一个小小的婴儿,像一阵旋风,她几乎是奔跑着走上好多层台阶,抢站到麦克风前。她大声说:
“讲下去!为了我的孩子活下去,讲下去!”
她话还没说完,整个脸上已经洒满眼泪。
好像螯个大西洋的波涛在旋转,喷着浓云一样的水雾,发出一片呼喊:
“讲下去!讲下去!”
王亚芳说下去:
“那是一个多么恐怖的黑夜呀!在一位意大利牧师家里做差役的人,听到日本野兽往远远地方屠杀过去,他轻轻地打开一条门缝,一股阴森的冷气,夹杂着浓浓的血腥气一下扑面而来,他看看远远的地方,枪弹的闪光还在不停地闪烁,只是这里静得令人心中发抖。他忽然听到一个娇柔细嫩的婴儿的哭声一此时此际,这哭声太令人痛苦了,可是他不顾一切危险,一直朝着那哭声跑去,他以无限的慈心,把那个小小的婴儿一把抱在怀里。跑回院内,立刻把门紧紧关闭,一个时辰以后,在意大利牧师护送下,苏爹爹、苏妈妈就找了一个船老大,乘船沿长江而下逃出那死的墓场。
“他们对待她比自己亲生的女儿还亲,他们历尽艰辛,受尽磨难,终于把她培养成为一名出色的医科教授,一她也非常爱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每个星期一我都看到她投一封信到邮政信箱里去。
“现在,现在,我要问?
“为什么一个从日本人血腥屠杀中抢救出来的生命,却把自己满身的鲜血染红了美国的土地。
“这是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
“我怎样告诉两位老人,他们日日夜夜盼望着一个活脱脱的亲人,可是现在,现在我能够捧给他们的只是一个骨灰盒。”
王亚芳停了很久很久,再也发不出声音。
广大人群中只听到一阵阵唏嘘暗泣的声音。
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使王亚芳一下长得高大起来,她的声音变得十分嘹亮:
“我只是一个很平凡很平凡的医生,我的职责,是把人救活,可是我现在是在死神前无能为力,我不想在这儿大发议论。我也不会大发议论,我知道在国会山有多少政客要人,他们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他们当中有的人就靠着伶牙俐齿、妄语邪说倒行逆施,左右世界,他们滥用民主、自由、人权而四处谴责、干涉、制裁。可是,我想问一问你们美国有真正的自由吗?我不想用我的语言,那样做,有人就会说这是中国的宣传,现在我用第三者的话来说明问题。这是1995年11月3日新加坡《联合日报)上一段话:‘自由,为人所爱,确实可贵,但如今自由的款式也同商品一样越来越多样化:当然,美国提倡自己的自由是上等珍品,于是强行推销给第三世界,主销国家无疑又是中国。把话说开,这些政客的真实用意仍源于搞垮中国的立场,它一心渴望的是像苏联那样,来个改天换地,这是中国政府和人民绝对不会容忍的。凡是了解美国的人,对他们那里的自由都会令人生畏。美国宣称自己是法律健全的国家,但是人人有枪,户户有武器,血案常生,犯罪率很高。前些年一位日本在美留学生,因到居民区找错了门而被枪杀的事件,颇使世人震惊。按理,法律则等于零,还有何理由大谈自由呢?总之,在美国‘自由”的概念令人不清,好人有自由,似乎坏人也有自由,好人有舍己奉公的自由,坏人有杀人放火的自由。
“你们听听,人们在怎样评价美国?
“现在苏雪梅的死不就是一次铁的证明吗?
“这么些年,到现在,美国还最乐意用人权制裁别的国家。
“可是,我要问:美国自己的人权是怎么样呢?
“冷战期间,一枇无辜的病人成了核试验的牺牲品。至少有1000人遭到致命的核辐射,还有的病人被注射了世界上最危险的物质:钚。所有受试者都蒙在鼓里。
“当这起丑闻公诸于世后,抗议信件、电话直往华盛顿,能平均每天接到一万个电话,人们迫切地想了解在‘民主”的美国是怎样发生如此侵犯人权的事件的。
“你们还记得阿伦的悲剧吗?
“我想你们也许不会记得了,他就是由于用人体进行试验被截去了下肢。
“当他们在核战前死去的事实被揭发后,连能源部长奥莱特女士也说:‘我知道此事后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一切好像是在纳粹德国。你们看,这是多么惨无人道、丧尽天良。
“如果你们都没有目睹这种美国人权,现在,我就请你们看看落在我身上的美国人权吧?”
她的话一出口,全场都哑然发愣了。
王亚芳十分稳重地转过身,把脸朝向林肯殿堂。
她十分灵巧地解开上衣,用两手展开上衣,捂着前胸,但是她整个脊背朝向广大群众。
这是非常惊人的一刻。
啊!
这是人的肌肉和皮肤吗?
整个脊背全是深紫色的,累累弹痕密密麻麻结成一片,这紫色发出一种震人的力量。紫色的血凝成一座神圣的丰碑。是的,这已不是一个人的脊背,而是一座人生的历史的丰碑。
这一刹那间,忽拉一声响,几十万人每人一个微小的动作合在一起,就像狂风呼啸。人们都站立起来,他们的眼睛凝注在这紫色的脊背上。这样大的广场,这样多的人一时间鸦雀无声、肃穆,向她致敬。
王亚芳穿好衣服转过身来,面向麦克风,她的声音十分平静,十分缓和:
“我常常想,太平洋是这样广阔无边,美国在太平洋这边岸上,中国在太平洋的那边岸上,可是,我想问:为什么美国要这样远涉重洋把这边造的炮弹,运到那边,在朝鲜东海上发射爆炸制造我身上的惨痛的痕迹,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现在我明白了。
“这就是留在我身上永远不会消失的美国‘人权”。
“这就是留在我身上永远发出质询的美国‘人权”。”
这时她内心的绞痛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
王亚芳沉默了一下。是的,她在冷静自己,安定自己,然后她接着说出:
“亲爱的朋友们!我接受你们给予我的同情,给予我的厚爱。
“的确,我并不仇恨,我也不想一味地谴责。
“我现在只想大声宣布,我爱美国,我爱美国人民。
“为什么不爱呢?我爱这留着华盛顿、林肯纪念的华盛顿,但更爱我的波士顿,碧树浓荫中隐蔽着的最高学府哈怫大学。我窗前流过的查尔斯河,有从大西洋上飞来的雪白的海鸥。我爱我的导师,他给我智慧,给我真理。我爱他的妻子像母亲一样对待一个很普通很一般的中国学生。我爱我在纽约华尔街偶然邂逅的开着比他年纪还大的古老破旧的汽车老黑人。我爱孤身一人隐居在苍莽荒林中的老爱尔兰人。我的心中到现在还响着罗伯逊唱《老人河》那深雄浑厚的沉重而凄凉的歌声。我为什么不爱呢?是的,我为什么不爱呢?”
她的话引起有如翻江倒海的热烈的鼓掌。
“我不能因为我脊背上留下的血的疤痕,就忘掉了珍珠港遭受袭击时,多少美国人的血流入大海。我告诉你们,你们也许注意到了,也许没注意到,前些年我们的人在云南深深的密林中发现了一架美国飞机和一具飞行员的残骸。是呀!几十年了,风吹雨淋,可是这个远离家乡死在中国的骨骸在说明什么?说明什么?我在这里要深深地鞠上一躬,向这个为我们而殉难的人的家属表示深深的谢意。我告诉你们,我们中国不是健忘的国家,我们中国人不是健忘的人。”
又是一片激烈得像飓风一样的掌声旋卷而起。
“刚才我跟你们谈到太平洋,我到美国来,我看到浩瀚无边、一碧万顷的太平洋,多么伟大的海洋,多么美好的名字,是什么人,在什么年月,给这个大海洋起了这样一个具有深远含意的名字?
“可是,我要问太平洋真的太平吗?
“不,不是,绝不是,多少年被贩卖的奴隶的血流在了太平洋。
“多少次战争,使得无以计数的人把生命和鲜血染污了这个大洋。
“是的,他们的冤屈的灵魂,到现在还在深深的海底浮游,在呐喊。
“太平洋不太平呀!
“中国人民和美国人民应当团结起来,应当和太平洋周边的国家团结起来,缔造未来的世界,使太平洋真正成为太平的太平洋,让我们进行这文明的融合的伟大实践吧!
“太平洋,亿万斯年历尽雪雨风霜,天灾人祸,碧绿的太平洋的背面隐蔽着污秽的太平洋。我们要让苏雪梅的死没有白白死去,我希望她是流注进太平洋的最后一道血流。
“谢谢你们听我们这样长的讲话,我把我满腔的情感都倾倒给你们最后,我还要再说一句:
“我爱你们!”
这是令人心弦为之颤动的时刻。
广大人群里发出轻微的颤悸的叹气声,而后爆发出欢呼。
太阳透过茫茫大宇宙闪耀着最纯洁,最明亮,最壮丽,最辉煌的光芒。
大西洋在召唤,太平洋在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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