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芳坎坷的命运，还像一川苦水溃溃而下……因此，我们还无法回到波士顿那甜蜜而酣适的梦境之中。不过，经过那狂风暴雨，呼地喧天的一大爆炸，大悲剧，大黑夜之后，王亚芳人生的历程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王亚芳沉默无言，跟谁都不说话，把自己封闭在石窟之中。

但，她的性格在这中间形成了。

她好像跟命运进行了一场强烈而暴乱的拼搏。

她不是精疲力尽，而相反是一股火炼成她的性格。

是的，王亚芳成长了。

是的，王亚芳成熟了。

在她那女性的温柔中饱含着女性的倔强。

她的默默无言，正是这种倔强的表现。正是这种倔强的表现，引起了老院长的注意。

一个中午，老院长给她上完课，她合上笔记簿，慢慢仰起头来，两眼静静地望着老院长。她那很久不说话的嘴，发出了声音：

“老院长！你看我能不能考上一个医科大学？”

老院长欣喜地端详了她一阵说：

“你要走了？”

“不管前面等着我的将是什么，我总要迈过这道门槛。”

王亚芳已不像从前那样，常常悬着一颗微微颤簌的心，她多了几分自信，多了几分顽强。但在这一刻，她望着老院长沉思的神色，她还是充溢着期待、祈求……不料老院长一下满脸展开笑容：

“是呀！是你该飞的时候了。我想把你送到遥远的大西北去，那个医学院的院长是我亲密的战友，不过，他为人很严厉……”她感觉到这话是斟酌，也是考验。

王亚芳的反映，却使他十分满意。

她说：“我不怕，老院长你们这几年对我过分溺爱了，无论是开普勒、伽利略、哥白尼，哪一个不是苦苦斗争，哪怕受到罚处，受到屠戮，我想医学科学跟军事科学一样，这科学的道路，是先人的鲜血和生命铺成的。老院长！像我这样残疾的人，我还有什么想的……”

王亚芳心中暗暗责备自己：又软弱了，说这个干什么呢？她镇定地说：

“我读过一篇，有一群人穿不过阴森、可怖、拦路的密林，这时，一个年轻人挺身而出献出自己的心，高髙举在头上，这颗心像太阳一样发出火光。他率领人们前进，穿过密林，穿过风暴，而他自己死了。”

“是的，这人叫丹柯，是高尔基的里写的。你要做这样一个人？”

“老师，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我这第二次生命，还有什么舍不得呢！”

老院长给王亚芳说得兴致勃勃。他说：“你有志气，我支持你。我有一个老战友，我们亲密共事，情同手足，现在在西北一个医学院担任院长。”老院长伸出一个指头摇了摇，“可是，他是对人对自己都非常严厉，非常严格，你看巧不巧，这人就叫严厉。不过，你的经历，他会同情你！”

“老院长，我不想用我的残疾乞怜于人，我要凭我在这儿学到的本领考个合格的分数！”

“你很有骨气，但我要指出你这样说不对！总是你的残病，你的残疾，我可不能不说你在朝鲜战场上的表现，这是咱们军队里考核的规则，难道我能隐瞒你的行为吗？亚芳！你很快就要离开我了，我要说你几句……你好胜，你倔强，你正直，这都是你的优点。亚芳！你长大成人了，你有了你的性格，当然它会造就你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才，铸就出一番可观的事业，可是，亚芳！怎么说呢！一绵里藏针，这还要一番修养。当然，我不是让你做个谦谦君子，更不是让你做个庸碌小人。只是你的刚直的性格，放纵的感情，如果用得不合适，我担心给你招来意外之灾啊！亚芳！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我的这一颗心上有多少血淋淋的伤痕呀！有的来自敌人，有的来自朋友，亚芳！你记住，那是一种可卑的朋友，哪怕相处几十年，你为他冲锋陷阵，可是他却灵巧地把你推下火坑，他躲在一边装好人，踏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我永远看不起这种人。亚芳！你还年轻，我也许不应该跟你说这些人生哲学……是呀！路要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呀！”“不，老院长，我非常想听，你说吧！”

“好啊我肝以说，我从你的性格里看到你的耿直、倔强汰一面，这是你的可贵之处，可是，耿直倔强，有时也会带来意外的灾祸呀！当然，我不喜欢谨小慎微，独善其身，一个人做人，要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敢作敢为。唉！人生是太复杂了，我从你的性格看到可贵之处，也看到了可怕之处……你今后要一个人到遥远的远方去，我这也算临别赠言了吧！”

听了老院长这一番话，王亚芳恍然大悟，这是送她走上漫漫人生道路的掷地有声的铮铮之言呀！她的一颗心一下热起来，一下亮起来，她十分激动，但是抑制了自己。要是过去，她在将要分离的老院长面前，她会泪珠滚滚，但是现在她没有，她懂得了怎样把痛苦变为镇定，在这时，她竟然笑了一下：

“老院长！鲁迅不是说过路是人走出来的吗？”

牟云一惊，锐利而温暖地看了王亚芳一眼，心中暗暗敬佩。她吸收了大量的智慧，她把我书架上的书都读完了，她有她人生的指标了。

牟云随即温和地说：

“我给我那亲密的战友严厉写一封信。”

王亚芳站起来像每次讲完课一样，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走出去，她的脚步很自然地向家里走去。可是，她心里忽然一怔，停止了脚步，她怎么跟妈妈说呢？她忍心跟妈妈说呀！妈妈承受得了这意外的打击吗？她犹豫了一阵，终于向相反的方向走去。这时，她的心情很乱，她对这里的一人一事，一草一木，都产生了恋恋不舍的感情。她轻轻咬住嘴唇，她勉强忍住汪在眼中的热泪，她一下又挺起胸脯，迈开脚，无意识、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秋天的太阳晒得她身子还有点发热，但这种暧热令人那样舒服，爽快。她走了很久，走上铺满青草的山丘，这山丘上没有树木，没有石岩，但绵软而又微微起伏的线条，使它像一座仰天而卧的女神的雕像，那披了乱发的头，那隆起的前胸，而后是缓缓向下流去的流水一般平坦的下身。王亚芳来过这里多次，可从来没有发现这大自然之美，会美得这样惊人。于是她忘掉一切，她爬上山丘的最高处就是那***下面凹下去的腹部地方。忽然，一阵耀眼的红光把她的眼睛照亮，一下把她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原来是给秋霜染红了的一望无际的树林。啊！这是红的海，红的天，红的宇宙，一她暗暗责问自己：“我怎么只在这最后一刹才发现这样令人心爱的美，美。”忽然之间有一阵清风从天穹深处洒然而下，整个大片的红色的桦树叶忽忽悠悠飘荡起来了。这时，好像一个美女向她揭开面上的纱巾，原来在红艳艳的浓郁之中像栅栏整齐排列的雪白的树干，简直像玉石雕出来的一样动人。“是呀！我怎么在这最后一刹那才发现这样令人心爱的美、美。”她本来想坐下，但她没有坐下，她顺着缓缓斜坡迈着灵巧的两脚向下跑去，一她如同一个人耸身跳入无法形容的那么美的大海，她一直跑入树林中。

秋天的天空和地下都十分温柔，十分静谧，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动静，当她仰目而视时，她觉得天是那样蔚蓝、蔚蓝、蔚蓝得像水彩画上发湿的色彩。这时，在她年轻而锐利的眼光几乎看不见的蔚蓝深处，有一个黑点在动……猛然间从她脚下、叶梢发黄的草丛中有几只白色的野兔像一大堆白棉花球，急速地向白桦林深处逃去。这时她才发现天上的黑点，原来是一只苍鹰在悠悠盘旋，在她还没来得及注意时，这只鹰忽然像闪电从天而下，像一阵风猛地在她身上扫了一下。她听到一声软弱、可怜的兔子嘶叫，那鹞鹰已经把野兔衔在口中，随即冲天而上。王亚芳看到草地上一摊血，这残酷的景象和这美丽的景象是那样不相协调，她心上受了一记猛烈的打击，原来大自然和人世间都有欢乐，都有痛苦，而这时她对那只鹞鹰十分仇恨。可是，她向天上望去，任何一点踪影也没有，这蔚蓝、蔚蓝的秋空就那样悠然得似无所感，一唉！这天和地有真正的公平吗？王亚芳联想到战争，联想到死亡，她的心灵又飘向那遥远的鸭绿江那边去了。她想到于飞，忽然产生了一种恐怖之感，她连忙摘去悒郁的愁云：“不会，不会，他是战争之神，一他所向无敌，一往直前……”想到这里，她的整个身子松弛下来，但总难免还有一丝惆怅，低了头向前缓步走去。忽然听到一阵神秘而轻微窸窸窣窣的响声，发觉有什么东西旋落在她的脚下。她一看，喜得睁大眼，那是一簇树叶，艳红艳红的那样可爱，她蹲下身子，她看那带了细细的叶柄的红叶，啊！秋天，生命的成长，成熟的季节，她从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温暖之感，她就伸出纤纤的细长的手指，挑了一片最完整、最美的红叶，摊在掌上仔仔细细看了一阵。女性的青春感受，使她一瞬间得到无可比拟的陶醉，她站起来，把这片红叶夹在一个小本子里。一她的心怀无比开阔，仿佛得到一切收获……使她忘了苦痛，忘了饥饿，这人间是多么美呀！只要有了这不需要再有什么了。她穿过了一片红彤彤的树林，她看见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河水像碧玉一样透明，她这时才觉得身子在发热，她用手撩了一捧水喝下去，一啊！好清凉，好清凉呀！她感到自己也像秋天的生命一样成熟，她觉得自己温暖、健壮，她便卷起袖筒，提着鞋子和袜子，竟噗咚噗咚往河里跑去，溅得飞旋起来的浪花打湿了整个衣襟，使她那已经丰满的胸脯感到一种难以述说的快意。

是的，王亚芳到了成熟的年纪了。

她的青春的血液在身内循环流动。

她像一棵小雪松经过风雪交加、惊雷闪电的轻击与鞭挞，它生长了，变得亭亭玉立，迎风招展。

在这里这样漫长的两年间，王亚芳已经忘掉了她脸上紫色的疤痕，可是，现在她一想到要坐那么遥远的火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些紫色的瘢痕，又像火一样烧疼起来。

正在她彷徨无主的时候，忽然有一阵声音传入耳内。

她十分惊讶地辨别出来，这是学校下课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