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白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本章字节:11648字
波士顿的黎明。王亚芳昨晚临睡前把那个黄色的小闹钟拨在五点半,可是还没有等闹钟鸣响,她已经醒来,她心中虽然暗暗嘲笑自己,可是她又为她赶到闹钟鸣响之前而十分得意。她穿着雪白的长睡衣,伸脚找到拖鞋,走到窗前把两扇窗子打开,一股像雨后青草一样清凉的空气立刻吹到脸上。她看见远处哈佛大桥上空刚刚露出一抹朝霞,天空上涂着暗红色,地面上还是黑夜沉沉,查尔斯河对岸大道上的绿色的路灯还闪着幽幽的亮光,像一串蓝宝石的链条,在河面上投下一条条匀称的颤动的绸带似的波光。王亚芳十分惊讶,她在临河这个楼上住了这样久,好像还没有看到过波士顿这样美丽的黎明,是因为每天工作到深夜,早起经常错过这一时刻?想到这里,她心中暗暗反驳自己,实际是因为这一天对她来说,是到美国来最美好的一天。“是的,美好的一天!”她一想到这一点,连忙脱下睡衣,换上衣服,忙了起来。她昨天下午到图书馆花了很久的时间,查看有关美国铁路的资料,她知道于飞的袓先曾为修筑美国东西大铁路而在这儿死亡,可是她对于美国铁路却一无所知。从图书馆出来她计算了一下:于飞昨晚跟她通了电话,说明天他们才能到达纽约,细心的汤姆森已用电话在“五月花”饭店订了两个房间,汤姆森把房间号码告诉她,还交待只要说我是于飞的太太就行了。王亚芳笑起来说:“你真周到,我可是头一次当‘马达姆”了。”她在电话里还听到珍妮哈哈的笑声。现在王亚芳想到自己有一天半时间,于是她决定放弃搭飞机的念头而决心改坐火车。真的,现在到美国来的人,不大有机会坐火车了,因它已为高速公路所代替了,一股虔诚的信念忽然升上心头,这时一想到铁路就想到于飞的祖先!已是晚饭时间,她在商店里买了两个“热狗”回家,可是一进门就听到电话铃在响,她拿起耳机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她的导师的妻子玛丽,这时这电话使她心中感到无限温暖。她喜欢地叫道:“妈妈!”在一次闲谈中,她跟路丁说:“按中国的叫法,我管你叫老师,管玛丽叫师母。”路丁把肥大的手掌在大腿上一拍,说:“那么玛丽是你的妈妈了!”玛丽亲呢地搂住她贴着脸。从那以后,王亚芳有时就管玛丽叫妈妈。
相处长久,王亚芳深为玛丽为人的品德、风度所感动。马丁有一次跟王亚芳说:“探索神经奥秘的道路并不平坦,有时在崎岖的险路上,我简直走到绝境一我遵到半个世界肯定,也遭到半个世界咒骂,在那个时刻,玛丽她用她那瘦弱而坚韧的身子扶持着我,说一句良心话,我的研究成果,主要来自玛丽。”玛丽不但维护着丈夫,对于丈夫的弟子,亲如儿女,也精心照料,在这许多细小处,她已由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变为伟大的母性。现在这样早,玛丽就打来电话,王亚芳听到玛丽温柔而和蔼的声音,心中十分激动。玛丽说:“你都准备好了吗?你走以后,这里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哎呀!真是十分抱歉,我昨晚临时改了主意,放弃早班飞机,决定乘火车走,请原谅我,我没有把这个主意及时告诉你……”玛丽沉默了一下,好像在思虑什么,然后说:“你这个决定是不是有点冒险?你想过没有,在美国,一个女人坐火车,有时会遇到麻烦的。”王亚芳衷心感谢玛丽如此无微不至的关心,但是她不想改变主意了,她觉得好像只有坐火车去见于飞才对得起于飞。她口中却只说:“玛丽一我已经不是一颗发亮的珍珠,像我这样老太婆,不会有人理睬的……你为我起了个大早,我真感谢你。玛丽!你再睡一阵吧!”“那我就祝你一路平安了!你到了纽约给我来个电话!
王亚芳放下电话,一个清新的早晨巳经来临,天空上的颜色真美,漾着嫩豌豆那样的绿色。一只海鸥紧挨在她窗外,扇动着雪白的翅膀,发出短促、轻细的唤声。她望着海鸥缓缓飞去又缓缓飞回……忽然一种内疚心情隐隐浮现。她觉得她远远不如玛丽。她和于飞在朝鲜战火中的恋情,那是何等的幸福,可是在那以后那样长久的痛苦的隔绝,现在想起来其实那痛苦中间沉积着愈来愈深的爱但那只能像落在心中一滴一滴泪水一样的爱,是多么纯洁,多么浓郁,又多么哀伤。在她们结合以后,她只是埋头于工作,她的医生的职业,常常被病人的痛苦,牵引着自己的全部心神,甚至连闲暇的星期日似乎也没过过多少个。一“是的,也许因为我们都是特殊材料造就的人,我同玛丽之间是有着根本的区分,我似乎没有用我的手扶持过他。”但随着年龄的增加,她们的爱愈来愈浓郁,愈深沉,尽管人有时不在一起,可是心永远在一起,“唉!人生,多么苦难的人生啊!”她想起中国那不幸的十几年……她们俩被强迫分离那么长久,可是,风霜雨雪,电闪雷鸣,但信仰之火,使爱得到更高的升华。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脸颊上有泪水在濡动,她哭了……“唉!头发里常常都发现白发了,不想了,不想了,‘剪不断理还乱”,我倒要让他在波士顿好好过一阵轻松的日子,这是最主要的……我得利用这两个钟头时间,把我的屋子收拾一下。”她立刻动手把被单、褥单、枕套揭下来,加上擦碗巾、浴巾等等,装在运行李的小推车上,乘电梯到地下室的洗衣机房去,半小时后又下电梯把洗净的东西送进大干燥机吹干,再隔个把小时又去取回物件,放回原处。她又发现自己的书桌太乱了,一他永远保留着军人的良好的习惯,一切都井井有条,干净整齐,可是,我这个吉普塞的大篷车……他一见就会皱眉。她把乱抛在会客室里东一本、西一本的书籍、报刊,都捡起来,将书桌也弄得清洁、整齐起来,将几双皮鞋搁到衣橱里去,一直到觉得住处已经可以发给合格证了,才坐到沙发上。“是的,我实在有点累了,但是我高兴,我想也会使他高兴。望着窗外晴朗的蓝天,我一下笑起自己:我这是怎么的了,已经这样年纪了,怎么还像年轻人一样,一阵潮红袭到我的脸上来,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可是又潇着无比的幸福。”她觉得肚子饿了,她从烤箱里取出留下的一个“热狗”,当作午饭吃了。“是时候了,我该走了。”她匆匆看了看手表,赶紧穿了毛呢大衣,把于飞从意大利回来送给她的那只黑色挂包背在肩头上,她拉开门又用眼扫了一下她的屋子,她觉得十分满意,于是锁上门,乘电梯下楼,在火车站上把她的汽车存在存车场上,一她的高跟鞋咔咔响着,急匆匆走进火车站,走进车厢。她发现这节火车厢里只零零落落坐了不多的客人,车厢里可以有自己的一块天地,这一点,使她特别高兴。她想她可以安安静静,昨晚翻着于飞在这半年多时间里的来信,这里面装着于飞的心,她不能让它们离开自己,而且按着收到的日期,编排的号码,一封一封再重温一下。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个温柔动听的女人的声音说:
“您不会嫌弃我吧!”
她抬头一看是一个身材苗条,面容美丽的黑人。她令人一见就觉得她很娴雅文静,她穿着一身花色艳丽的连衣裙,外面罩着一件褐黄色柔软的皮外套。这一个黑色女人的形象,使王亚芳从心里发生一种好感,她立刻站起来向她伸出手去,她说:
“怎么会呢?欢迎有您这样好的旅伴。”
于是俩人并肩坐下来,这个黑人说:“我在哈怫校园里早就注意到您了,我还知道您叫王亚芳,您取得了优等的研究成果王亚芳摇了摇手:“哎呀!你别提那回事了……”
聪明而敏锐的对方从王亚芳眼光里看出对她是谁的的问询,于是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黄牛皮的小夹子,从里面拿了一张名片递过来。王亚芳接过来一看,西蒙迪尔西,哈佛大学哲学系副教授……“啊!你也叫迪尔西,您不是跟福斯特的《喧嚣与骚动》里那个黑人妇女迪尔西同名吗?”“不,我与她无法相比,她是至高无上的圣人!”“是的,我也这样认为,我读到那本的第四章时,我为了迪尔西而哭了,我记得福克纳写了一句话:‘她的皮肤上开始泛出了一层鲜艳、滋润的光泽”我觉得从一个畸形人,到一个变态人,到一个自私的人,三个角度发展到黑暗的高潮,而后出现了迪尔西这一个亮点。”“对,迪尔西写得好极了,这是福克纳伟大之处,前面是批判卑贱,到迪尔西这里是歌颂崇高。这书里写的不是康普生一家,而是整个美国,您不这样认为吗?”……两个有色人种,一个黑皮肤、一个黄皮肤的人,在美国的一趟列车上从一开始就说得这样投机。王亚芳到美国以后,她感到美国人的优点是朴实、认真,但同时她也感到美国人的缺陷,一这也许是美国自视为世界之主宰者那种大国沙文主义的感染,甚至很亲密的朋友,有时也流露出一种优越感。有一次美中友好协会一个美国朋友请两个中国来访者吃饭,请她作陪,实际上是要她做翻译,这本来没有什么,但是吃完饭喝咖啡时发生了一件事:一位中国人放了砂糖搅匀之后,就把小勺子放在杯子里了。这本来是一件偶然的小事,可是这个美国人马上沉下脸来说:“要不要我同这位朋友谈谈美国的文明?”王亚芳马上知道是因为勺子不应当放在放咖啡杯的小碟里这件事,但一下又摆出“美国文明”,这引起王亚芳不悦之感,她很不喜欢美国人这种总以为自己是最文明似的。她笑了笑说:“这没有什么文明不文明,在中国吃饭,是把筷子放在右面的,有的美国人放在左面,你能说这个美国人是不文明吗?”现在迪尔西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回答还是不回答,要回答怎样回答为好?”王亚芳心里这样盘算时,迪尔西已经敏锐地感觉到王亚芳的迟疑,不料王亚芳竟然机智地回答:“文学总是透过一个角落,一不管它是长篇还是短篇,一看一个世界的。我到纽约去,也许能更多地了解一点美国,我觉得波士顿太单纯了。”迪尔西摇了摇头,两副好看的大耳环晃动起来:“不,您只看到哈佛,一您不知道这以神圣殹堂着名的地方,也有它另外一个方面,美国是个有两副面孔的国家,当然您到纽约会有更深刻的体会。”
火车在飞快地奔驰,由于交谈,王亚芳忘了原来想通过乘火车看一看美国野外风光的机会。
由于迪尔西是哲学副教授,王亚芳很自然地跟她说起爱因斯坦:
“我很敬仰爱因斯坦,但我怕我并不理解他。”
“不会是这样,一个好的神经科专家,必定是一个好的心理学专家,你从这个角度,也会了解爱因斯坦的为人“我觉得他是一个大思想家。说起来很偶然,我从收音机里听到有关爱因斯坦的文章,那里面引起了我的兴趣,他那关于宇宙的理性就是我的上帝思想,哎呀!精彩极了,伟大极了……”“那你应该到普林斯顿去看看!”
她们到纽约已经是夜晚,她一走出火车站,好像一下就投身到焰火之中,火树银花,灯光璀璨,她仰头望了一下,整个天空像着了火,红彤彤的。
迪尔西很关心她:
“你第一次到纽约,我送你到‘五月花”……”
“不能,那就要耽误你的时间,你的朋友会担心的。”
“不会,正好顺路,我是要走过市中心的。”
不容分说,迪尔西招了招手,一辆出租汽车就开过来了。在“五月花”门前分手,迪尔西特别叮嘱王亚芳:“回波士顿一定要到我家里去做客。”王亚芳目送汽车驶去,她心中不自觉地有一种亲密之感。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友谊,不同于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友谊,就因为有着女性特有的这种亲密。王亚芳走进饭店,当她走近服务台时,一个打着蝴蝶领结的男人就笑着问她:
“您是于飞太太吧?”
王亚芳眼中露出一个问号,她说:“您怎么知道?”
“您是中国人呀!”
这个管理人员立刻把一只挂在一块棕色木板上的钥匙递给她,木板上有房间的号码。她点头致谢,从那人的笑容里,她似乎体会到他为她们的会面而替她高兴,她心里想汤姆森这老头,说不定已经把于飞刚从中国来的事告诉他们了!她于是回答了他一个微笑。当她乘电梯到三楼,走进那个带套间的大房间,她觉得屋内十分暖和,她坐到沙发上,突然觉得十分疲乏,连大衣也没脱,她把头一靠在沙发背上,就睡着了。
猛然间,给一阵电话铃声惊醒,她抓起身旁茶几上的电话耳机,一听是汤姆森:
“我下午打了几次电话,都没人接,你跑到哪儿去了?”
沐仿汤姆森笑了笑说:
“我能照样把这两个字告诉于吗?她会怎么想呢!”
“我没搭飞机,坐了火车,天黑了才到。”
“你真是一个勇敢的人。”
“所以我想见面再说,免得你们担惊受怕。”
“你跟于飞说话?”
“不说了。”
“那就祝你晚安了。”
王亚芳急于结束这个电话,因为她想起还没给玛丽打电话,一看手表已经11点了,但她想玛丽是会等着的,于是她拨通了马丁导师家的电话,立刻听到玛丽的声音,这声音里含有一种泰然安心的味道:“玛丽!我很顺利,还交了一个朋友……”“朋友?”“一个黑人!”“一个黑人?”好像一下又引起玛丽的猜疑。王亚芳笑起来,“是哈佛的一位女哲学副教授。”玛丽舒心地笑了:“你们说的好吗?”“玛丽!好极了,我第一次了解黑人的聪明与智慧,我们说福斯特,说爱因斯坦,一路说到纽约……”
“我得警告你晚上不要出去,马了非常讨厌纽约,他认为纽约是地球上的一颗镀了金的毒瘤,他已经十几年不到纽约去了。”“玛丽!告诉老师放心,我们在这里不会太久的:她回到沙发上坐下来,从手提包里取出火车上吃剩下的两块三明治,从冰箱里拿出一个装矿泉水的小罐头,她一面吃着,却一面沉思起来,从清早玛丽的讲话,刚才汤姆森的讲话,一种过去在波士顿没想过的一美国的社会里充满恐惧……王亚芳睡得很憩适,早晨起来心情也平静下来,下楼去吃早餐,要了一份火腿煎鸡蛋,一杯牛奶,她慢慢吃着,想到昨天一天心情的激动,暗笑自己神经异常。一提起神经,她就想起医院里的很多人都说的:“神经科的大夫也都神经兮兮的……难道真是这样吗?”从心理学角度分析,她知道这是由于人们把神经看得神秘,连同治疗神经的人也看得神秘起来。她决心正常地做工作,回到住室,取出自己正在写的一篇论文,把有关资料摊在桌上,埋头写了起来。王亚芳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她不论出诊或出差,在汽车上,飞机上,从不放过一点时间,不是看就是写,她十分欣赏得过奥斯卡奖的女电影明星索菲娅、罗兰说的话:“我不是一个天才,但我是一个勤奋工作的人。”今天一动手,灵感有如泉涌,一下突破了疑难的障碍写了下去。她觉得周围非常宁静,脑子里好像有涓涓细流而动,等到看手表时,又失去了这种镇定,其实并没有耽误她预定的时刻,她却连忙把文稿资料都推落在抽屉里,而后锁门下楼叫了一辆出租汽车直奔航空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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