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白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本章字节:10970字
前方……当王亚芳平平静静想着前方时,前方却发生了惨绝人寰的大悲剧。
在朝鲜残酷战争中悲剧够多了,可是,这个悲剧跟那些悲剧比起来,那些悲剧简直算不上悲剧了。更令人痛不欲生的是这出人意料之外,天意之中,这悲剧竟发生在老院长提着心,于飞提着心,王亚芳为她提着心的谭漱芬身上。
人生为什么这样苦涩?
人生为什么这样绝情?
像谭漱芬这样的人,她总是平平静静,默默贡献的人,她对每一个伤员说出来的话总是那么温暖,不论多么大的痛苦,多么大的悲伤,人听了她的话就像吞服了一帖镇定药一样。她凭着女性温柔中的女性坚韧,她度过了她别无选择的黎明,她用自己的手,自己的心,抛弃了自己的亲人!可是,谭漱芬就是这个谭漱芬,在两个担架上都是岌岌可危、一息尚存的惨重的亲人摆在面前,她脑子里连想也没想过,就冲上前去,把于飞抬进抢救室。那时她并没有想到她做的事,有着多么严重的后果,没有,她没想,只是她那一颗心决定她必须这样做的。可是,她怎么样也没想到,就在抢救于飞那段时间之内,她的亲人,一另一个惨重的病号就悄然死去了。她惊骇万分,“是我置他于死地的吗?不,不,不是。”自那个黎明以后,那么漫长的时间里,她没后悔过,她只是做了她必须做的事,她应该做的事。但是,但是,他终究永远永远地离开了她。她从没背着人痛哭过,她只有一回痴痴地望着高高天空冥想,她仿佛又看到那个可怕的风雪黎明的晨光里,他那失去了生命的惨白的脸。她悲痛欲绝,泪如雨下,一可是她想,哭能挽救他的一条生命吗?不能。不过,我对他的爱更深了,更无有止境了……就在这似乎没有而又实在有的爱情中,谭漱芬变成了这样一个谭漱芬,她用她的生命,语言,动作,尽其所有给人以幸福,而把自己的悲哀深深装在心里。她只想做一件事,一什么事呢?唉!我怎么能这样呢?我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自绝于党呢?想到这里,她忽然畏惧起来,她责备自己,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是呀!人们会这样深这样深地理解她吗?
如果她舍弃了亲人,那只是一生的悲哀。
但要是舍弃理想,那将是一生的耻辱。
两者相比较,她毫无顾虑地选择了前者,一事后想来,这样做也是对的。但她从来没有想过她果断行为的深意,她也从来没有觉得她那样做时有什么了不起的影响。
是的,不是鲜红的火把。
是的,没有洪亮的钟声。
只是,瞧不见,摸不着,那么一股力量在人们中间无声地回答。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这是纯洁、高尚、神圣。
老政委也没有这样想,他只是尊重她。
于飞也没有这样想,他只是感激她。
只有王亚芳心里这样想过,一她自从知道那个风雪黎明的事以后,她望着护士长忙来忙去走着,轻手轻脚地做这、做那,她笑,她说话,都是那样平凡。但是王亚芳总觉得她是屠格涅夫在《门槛》里写的那个圣者,一谭漱芬她走过那个门槛,走过那个门槛……因此,王亚芳对谭漱芬爱得那样深,可以说到了崇拜的地步。
经过于飞的劝说,老政委终于同意了谭漱芬调到前线的要求……一天夜晚,他正在桌上忙着清理伤员名单,忽听到门外一个女人的声音喊了声报告,哪里想得到进来的竟是谭漱芬。老政委连忙让她坐下,她浑身上下都是厚厚的积雪。老政委一下愣住了,怎么谭漱芬变了,她对着老政委只是笑一她不再是国内见到时那样平平静静,无言无笑。老政委:
“你是到团里去的,怎么走到我这儿来了。”
谭漱芬心里有点疼,她觉得老政委苍老多了。
是呀!在这炮火连天、风雪遍地的日子里,他怎能不老呢?她便说:
“从这儿过,我只是想看看老政委。”
可是,不是幻觉,不是梦想,在老政委眼中,这个只比王亚芳大几岁,不知怎么那样高大,沉稳,她也不伸手扫一下肩上的积雪,她连背着的背包也不取下来,她没做声地望着老政委,可是老政委似乎听到她在说:“我急着到火线上!我急着到火线上去!”老政委很感动,只觉得这个女人是个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人。他给她倒了一茶缸热水,推给她:
“你暖和暖和吧!”
谭漱芬哑然一笑说:
“我还觉得热呢!”
一是的,这是一个像白玉般纯洁无瑕的贞女。
-她有一颗金子的心灵。
一她有善良、高尚的灵魂。
一她充满热情和希望地追求真正爱情的生活,可是当这一切都破灭之后,她就甘愿自我牺牲而去成全他人。
老政委前前后后想到她的一切,他又是痛苦,又是心酸,他含含糊糊地说:
“今天你就留在我这儿吧!于飞那个团也许在行动。”
谭漱芬缓缓站起来,她说:
“我也算是个老兵了,我懂得怎么寻找到于飞团长。”
在她说这话时,老政委感到她脸上闪着圣洁的光辉。
老政委站在那里,心里非常后悔,怎么把她送到作战的团队里去?一难道就为了维护自己当时不允许那个拼命要上火线的人那一点面子,那一点威严,就把她谭漱芬送到火线上去,一他很痛苦,这时,这个争战多年的人一下觉得自己比这个年轻的女人渺小得不知多少倍,他的脸火辣辣地红了,他的心颤抖起来,“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谭漱芬还是那么甜蜜蜜地笑着。
“老政委!我不看你一眼,我会把你都忘了!”
这温暖的话像锋利的尖刀剌在胸上,老政委嘴唇嗫嗫嚅嚅动了几下,可什么也没说出来,心下想:“能忘了那个黎明?”
谭漱芬好像能上前线就一切目的都达到了,她从容地敬了个礼,转身就出去了。
一老政委不知愣了多久,他忽然跑出去,只见狂风怒吼,大雪纷飞,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她是扑火的飞蛾呀!她简直不知道那红火影会烧死她,她还在不停地掀动着翅膀……”
老政委这一夜心里非常不安生,他给于飞打了不知多少次电话,可是,不知是风雪把电线折断了,还是炸弹把电线炸碎了,他一次又一次,大声喊叫:
“查线!”
“查线!”
随了他的喊声,一个人影向风雪中跑去。
随了他的喊声,一个人影向风雪中跑去。
一直到天亮的时候,他从电话里听到于飞的声音,这声音是乐观的:
“她到了,连觉也不睡一下,就投入抢救伤员了!”
“你们那儿仗打得激烈吗?”
“很激烈。”
老政委叹了一口气:“唉!我看找个机会还是尽快让她到我这儿来吧!”从这以后,老政委总是不安心。过了几天,他突然接到于飞的电话,那种欢乐开怀的声音与老政委的心境十分不协调,可是老政委理解,于飞沉醉在战斗胜利的欢乐之中。他等他像一阵冰雹一样讲过之后,他终于听到于飞说:“有一卡车伤员,我让谭漱芬押车到你那儿去了!”听到这里,老政委心里稍微松弛了一下,他吸着烟斗,走出掩蔽部,风还是那么狂,雪还是那么暴,这个冬天,这是一个多严酷而冰冷的冬天呀!他痴痴地站在那里,他等候着谭漱芬的身影,听到谭漱芬的声音。
谁料就在此时天降大祸,落到人间。
电话铃声非常急促地紧紧响着。”
一种不祥的预兆突然使得老政委两腿发颤,但他强力挣扎着往屋内跑,一接电话他一下魂飞魄散,电话里传出非常可怕、非常可怕的声音:
“从报话机收到报告,一颗定时炸弹爆炸……”
下面的话,他听不见了,他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响。
忽然从惊慌中猛然发出一个老军人的毅力,他下了命令,便匆匆忙忙冒着风雪向山下走去,耳边只听见翻天搅地的喧器与骚动。整个天,整个地都在飞扬旋转,通信员抱了一件美国北极装大衣,连喊带叫,他一点也不知道,不知哪里来的那么一股劲,一跳上吉普车,这时才听到发动机在隆隆做响。通信员跳到吉普后座上,猛然一把把大衣裹在老政委身上,吉普车便冲风冒雪向那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驰去,大团大团的雪花像铁片一样砸在脸上,老政委没觉得冷,没觉得疼,大概是第一天感觉的缘故吧!他知道天大灾祸已经落在他的头上……这悲剧太惨了!
这悲剧太惨了!
谭漱芬押着一辆卡车从火线上下来,她坐在司机身旁,回过头向火线那边望了一眼,通红的烈火,铿锵震响的钢铁和炸药炸烂的声音震耳欲聋,不知为什么谭漱芬此时此刻对火线上产生了一种恋恋之感,“那里的人在厮杀,在搏斗,在流血,在死亡,可是我走了,我还会回来接你们的”。她忽然想起在抢救伤员时,从雪光烟影中倏然之间一瞥看到了于飞,于飞十分勇猛地在奔跑,一“不知为什么?他为什么奔跑……”
由于战斗激烈,野战医院前移,这段路并不算远,可是曲曲弯弯的山峪,夹着坎坷不平,像根绳子一样,弯弯扭扭的狭窄的道路,路旁遮着一丛丛短短的乱木狼林,下面便是一道深沟。这难行的道路,又由于防空不能打灯,一车伤员的生命都在卡车的把手上,当卡车来到最狭窄的一个拐弯死角,茫茫风雪打在汽车玻璃挡上,迷住了司机的两眼。
事情就出在这里。
事情就出在这里。
谭漱芬一看见雪中已经有点青光,她一步跳下卡车,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给司机照出一点荧荧微光,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引导着卡车艰难地移动车轮,慢慢前进。
正在这里,她想察看一下面前的道路。
手电筒一下照着一个黑油油的东西。
“定时炸弹?”
她赶紧挥手示意,司机警觉地跳了下来,两人向定时弹奔过去。
在朝鲜战争中,美国人从飞机上掷下多少定时炸弹,这是一种恶狼一般凶狠的东西,它落在地下并不爆炸,可是这些嗜血的美国鬼子,以他们的杀人的机智与技巧,在每颗炸弹里调到一定的时刻,像闹钟一样,在你冷不防的时候,你无法预防,不知何时便轰然爆裂。在朝鲜战争中,这种罪恶的东西杀死我们多少人呀!
司机有经验大喊一声:
“扔到山沟里去!”
谭漱芬跟司机俩从路中间抬起那个沉重的无情的炸弹,急急向路边上跑。
时间!
时间!
时间来不及了……命运!
命运!
命运转不过来了……当谭漱芬和司机把定时炸弹推到快到山沟边沿上时,不知是她突然听到微妙的响声还是发生一种奇异的感觉,她朝着司机大喊一声:“撤退。”司机跑了几步,猛然扑在地上,这时定时炸弹爆炸了,爆裂的声音响彻山谷,先是一股黑的浓烟随即喷发出一团红火光,红光裹着黑烟把谭漱芬炸得冲天而起。在那令人惊骇的顷刻之间,她粉碎了,她死亡了,谭漱芬像一道灵魂飞上去,飞上去,她灭亡了,她消失了。不是美国强盗的炸药置她于死地,而是她那高尚的圣灵,在一种无私无畏的震动中她升天了,她升天了。
但,她留给人间的是多么沉重的悲痛。
但,她留给人间的是多么深刻的哀悲。
谭漱芬呀!你无有了。
谭漱芬呀!你永存了。
还能动弹的伤员纷纷跳下来,他们哀号着向那爆炸的地方跑去,顷刻之间,这消息倏然如雷电四散传开。
老政委乘上吉普,在狂风暴雪中向那儿奔驰。
车还没停,他就跳下来,他望着那具残骸,老泪纵横,他的声音嘶哑得发出声音,捶胸顿足:
“我不该呀!我不该呀!”
他捶胸顿足,痛不欲生。
也就在那瞬间,于飞从报话机里听到这噩耗,他立刻交给朱明豪政委指挥战斗,他纵身跳上一匹枣红色烈马,向白茫茫的风雪里黑朦朦夜地中飞驰而去,距离半里之遥的后面另一匹马像一个影子,并速追踪而来。何明亮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从团长一言不发的举动,他只想到他必须急速地追赶上去。于飞从蹦跳奔腾的马身上一下跳下来,他看到老政委的身影,他只想:
“我来迟了!我来迟了!我要不派她押这辆车运送伤员,她也不会……”
一个身经百战的军人,当他发现自己的心脏簌簌跳动时,他坚强地控制了自己,他迈开雄健的步伐走到老政委身边。
老政委一见他就晡喃说:
“我们合计满足她的心愿,我们送她走向死亡啊!”
于飞沉默了好半天说不出话,然后突然出乎老政委意料之外,老政委听到于飞发怒地吼出一句话:
“你怎么能说这样话!”
“我,我“你知道吗?她的死亡是多么伟大,多么崇高……”
作为一个从来不用眼泪表达自己心情的军人,于飞猛然转过身去,忍不住汪出两眼泪水。
这又是一个风雪的黎明。
这又是一个风雪的黎明。
谭漱芬好像飘零在冥冥天空之上,她的灵魂终于寻到了他亲人的灵魂。
于飞喊了一声:
“来吧!向我们的烈士致敬!”
可是,他转眼一看,一群伤员已经聚在他的身边。
于飞把老政委推到最前面,他们所有的人一起仰起头来,仰望苍天,一没有一张讣告,没有一句悼词,但这是多么痛苦的哀悼。
于飞觉得老政委浑身颤抖,马上就瘫倒下来,他用自己肩膀顶住老政委,他小声地对老政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