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作者:刘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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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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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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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452字

这一口古老残破的钟,悬在一棵老树茁壮崎岖的树干上,每天按时由传达室的老人拉住绳子敲出嘹亮的声音。


哎呀!我怎么游荡了一天了。


她觉得那钟声在空中好像向河中投入石块在荡出的一圈一圈的微微的涟漪,那样悠由自在,这是时间的舒适,人的舒适。王亚芳想到从课室里蜂拥而出的学生,她就像听到在朝她喊叫:“王亚芳!王亚芳!你到哪儿去了,你怎么像春天的杨柳树一样苗条。”然后,大伙嘻嘻哈哈,撕拉在一起。现在可离得很远,今后也不会再有了。她只好惆怅地低着头走,忽然从空气中飘浮过一股暖暧的香味,这是什么?啊!是熟透了髙粱、玉米的甜甜的味道。不知怎么,就在近旁有一个老太婆在喊她:“王亚芳!王亚芳!”一原来,她翻过丘岗,走错了另外一条道路,到了一处村庄。王亚芳机灵地连忙叫:“老奶奶!老奶奶!我说怎么这样香,原来是你在贴饼子……”缺了牙齿,因而发音嘶哑的老奶奶招着手:“怏来!孩子,快来!”在这一片辽阔的黑土地上,不只是学生,就连乡村农舍里的大嫂子、老奶奶没一个不怜惜她,喜爰她。这时一股惜别之情忽然涌上心头,她才知道她是到这里来告别来了!便急匆匆跑过去。老奶奶举起一只探紫色的高粱米面饼子,烙得焦黑的饼子底又热、又香,“孩子!趁热呼吃吧!”经过这香味的诱惑,不知怎么肚子里就饿得咕噜响起来。她想掰一半,哪里晓得指头尖一粘,便烫得她“哎呀”一声叫了起来。这下逗得老奶奶哈哈大笑,便撩起旧蓝布围巾包着饼子,一掰两半,送给王亚芳。王亚芳啃了一口,一面嚼一面喊:“我逃学了,老奶奶!我得赶紧跑回去,老院长轻饶不了我!”说着她便一溜烟往回跑。


她忽然在地面上看到自己的拉长的身影。


落曰金晃晃的闪光闪了一下,就发暗了。


她忘掉一切,在天将擦黑的时候一头撞进自己屋里。


屋里没有灯,没有火,可是她看见一个人影孤孤单单坐在炕上。


她一下喊了一声:“妈妈!妈妈!”


张红不知坐了多久了,反正做好了晚饭,便在这儿等着王亚芳。


王亚芳惟恐她从老院长那里知道她要走,会来一阵悲伤,谁知,她却听到又斥责又爱昵的声音:


“你到哪儿撒疯去了,这野丫头!这里有你两封信。”


王亚芳心里一跳:“哎呀!怎么两封,老政委告诉于飞了?”


她的手有点簌簌颤抖,连忙划了火柴点上煤油灯。


出乎她意料之外,妈妈竟然如此平静,她先在桌上放下一封信,王亚芳一看是老院长给严厉院长写的。然后,妈妈又放下一封,是老政委的,她一看,心才平静下来,可是这是多么复杂的心情呀!她多么希望是于飞的,可是她又多么怕是于飞的。不,不能,绝对不能。她应该急着拆老政委的信,可是她又没拆,她想还是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再拆好。她凑到张红身边坐下,她委婉地说:


“妈妈!你都知道了?”


妈妈想了一小会儿说:


“咱们是党的人呀!我能不想到会有这一天吗?”


这个现在还是农村妇女装扮的妇女,可是她有多么忠贞的信念呀!想到这里,原来有点凄凉的心情,一下产生了一种隆重的敬意。这时妈妈长长叹了一口气:


“是儿长大了总要飞的。芳芳!你会飞到遥远遥远的地方,我瞅也瞅不见你……”


王亚芳急慌慌地说:“不会,我会回来的。”


妈妈握着王亚芳柔弱的手,用自己的手在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傻孩子!一切要听党的话,党分派到哪里就到哪里。我只希望不要忘了我,有空的时候写一封信来。”


王亚芳再也忍不住了,一下把头扎在妈妈怀里,她还是哭了起来。


“别!你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妈妈抱住了王亚芳,她也哭了,她咽咽哽哽地说:


“只是我有一个担心。你从来都是在部队这个大集体里,一伙儿行军,一伙儿操练,可现在你孤身一人到那千里远的地方去,我真放心不下……”


王亚芳的泪水把妈妈胸脯的衣裳都湿透了,她还只是一个劲地耸着肩膀,无法抬起头来。她心里一亮,她才知道这一整天在外面游荡,就是回避,可是还是回避不了的呀!她愈哭愈难受,竟然呜呜地大声哭起来。


“不要给老院长听到……”


这轻轻的一声一下使王亚芳止住了哭声。一她看着妈妈,好像要深深把她印到自己心里去,她说:一“你是老党员……我太幼稚了!”


“不能这么说。芳芳,我也舍不得你,我听你老师一说,我就一下忍受不住了,他可说:‘哪一个都不能哭哭啼啼地送她们远行,这一点还不明白吗?”一他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这封信,他不忍心直接给你,他让我交给你,他就大脚步走了。我从他那脚步声中,也听到他心里忍不住,哎呀!也许回来吃饭了。你快看信,一老政委也许有好消息。”说着,她迈着轻捷的脚步走出去了。


王亚芳还是羞羞答答地无法停止,当她拆开老政委的信,她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哭得模模糊糊了吗?她凑近煤油灯,老政委粗硬的笔迹,却出现了一段话:


“……于飞提升为师长,这是我从文件上看到的,他从来就没给我打电话,我明白,他怕我说吹捧他的话!”


王亚芳看了这段话,开始,是为于飞应该得到的信任,而感到高兴,感到骄傲,可是,马上就像有一块乌云迅速地压将下来,她觉得她和于飞离得更远了。他不给老政委打电话,难道只是为了怕老政委说好话?是不是他不想从老政委那里打听她的消息?女人家的心肠千回万转,忽然间她又看见于飞明亮的两只大眼睛在望着他这是责备,这是谴责,好像在说:“难道我是那样庸俗卑劣之辈,我爱的只是你的容貌。我一定要找到你!我一定要找到你!”一股爱昵之情从王亚芳心中缓缓升起,她害羞,她苦涩,她的心噗通噗通地跳动起来,一她是那样那样爱怜他,她是那样怀念他,她多么想像在朝鲜战火之中那样甜蜜地紧紧拥抱……可是这可能吗?不,不可能。我更加决心不能再来和他相见,他不应该有我这样一个丑陋的人,他应该有一个跟他非常般配的人,一我要走得远远的,远远的,我不能牵夺他一点幸福,我要一个人坚强不屈地把自己的生命及一切、一切献给人王亚芳难以解开自己心上的纠结。


好像阳光一下明。


好像无光一下暗。


谁知门外响起脚步声。


她以为是老院长。


我一定要跟老院长告别一下呀!


不料进来的却是师母,她手上捧着一个大包揪。


王亚芳一下愣住了。


师母把那个包揪放在桌上。


“芳芳!老师不送你了,一你会了解他,他看上去是个铁面无情的人,可是他的心肠软呀!他一回又一回到镇上去给你买了这么一包衣服,怕你到西北去没人管。芳芳,这样远,你是冷、是热,我们也顾不上你了。”师母这一番话,使得王亚芳从心里引起一阵悲痛。她呜的一声扑到师母的怀里,两个人都变成泪人,哭了一阵。还是张红这个老党员,这个看上去削瘦柔弱的人,在这关键时刻她显示出果断坚强。这时师母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紫纱面巾,递给王亚芳说:“免得在长途跋涉中不方便。”这一细心周到的安排使王亚芳感情一阵颤动。


“芳芳!挺起来,老师说你这一走是决定你人生之路,他很少这样称赞别人,可是他说你能成为一个科学家。”


“妈妈!你告诉老院长,我知道,我就这么一条路可走了,我会好好走的。”


“老师让我送你上长途汽车。”


张红看了看挂在墙壁上古老的钟上的时辰:


“咱们该走了!”


说着就把老院长的那一大包衣服驮在背上。


这时,王亚芳转身看看住了这么长时间的房间,千般滋味,万种柔情,心中竟无限留恋,涌上一阵难忍的悲痛,但是她心里暗暗叮嘱自己:


“我挺得住!我挺得住!”


但终于忍不住,一串泪珠落到自己的包袱上,染得湿了一片。


在生离死别时刻,看上去纤纤细细的张红却说出一句斩钉截铁的话:


“要哭你就在这里大哭一阵,路上可不准眼泪涟涟,两个共产党员,人家看了成什么样子?”


这句轻轻的言语,却一下震住了王亚芳。


王亚芳立刻提起自己的小包袱,就咬住嘴唇,忍了悲痛跟上师母出门上路。王亚芳咬紧牙关心下想道:“反正早晚是这一走呀!”师母一下摸到她的心底,跟着就说:“你总是要走的。”“妈妈!只有一件事得你操心。”“什么事?”“那就是朝鲜战场上来的信,不过,也许不会有信……”“芳芳!不能这样想,我看于飞不是那种人,当了师长,就忘了,如果他要是那样人,你就不值得再想他……”“不,不,不会。”王亚芳对于飞的爱是深沉的,他在她心里是那样完美,那样神圣。她是不允许别人、哪怕一点点也不允许别人,对他的误解。师母立刻笑起来说:“你瞧,我还没碰他一指头,你已经觉得疼了。”王亚芳由于心里藏的给人说中,立刻羞得满脸通红。虽然隔了一层紫色薄纱,也给师母看中。在经过十几里之遥才能到达镇上,行走着,两个人说不完的话,就像绵长的线一下轻,一下重,一下停,一下续。路上厚厚的浮尘,在这寒风凛冽的时节,给两个人的脚烫得烟灰一般飞扬起来,这像燃烧麦秸的气味,又一次使王亚芳她想起写过的那一句话:“祖国的烟。”


她们俩人走到镇上的长途汽车车站,车站上已经挤满了人。王亚芳在小窗口向一个老人家买到一张车票。汽车站上的人忙着把她的行李跟这一批旅客的行李一道用绳索紧紧绑在汽车车顶上。


寒风中忽然飘起雪花。


当汽车的马达声音响起,到了不得不上车的时刻。


这一瞬间师母却忽然转过身去,王亚芳立刻扑到师母身上,师母镇定自己,说:


“到了学校第一件事就是来一封信,把通信地址告诉我……”“我一定,一定。妈妈!你代我向老院长说一声告别吧!”“上车吧!”王亚芳觉得在她背上的手,给予她很大的坚强与镇定。


王亚芳随了人流上了车,从车窗上向师母摇手。


长途汽车开动了。王亚芳热泪滂沱,车愈驶愈远,雪愈下愈大,师母的身影愈来愈小,可是,她还站在那里,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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