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白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本章字节:10770字
他究竟是八十几岁的人了。他坐在长餐桌边椅子上,已经有点气喘吁吁,他一头蓬乱的雪白的头发和雪白的胡须又浓、又厚,而在鹰翼一般向上扬起的眉毛下有一双炯炯发亮的大眼睛。他使你感到他睿智、刚毅,但他的微笑又常常流露出幽默调侃的童心。他对于纤细而庞杂的神经系统、对于人生、自然一宇宙进行着精细入微的深深探索、考察。当她在他的办公室里,坐在他身旁,听他精辟谈论时,她常常想到多年以来她所崇拜的爱因斯坦。她读过几本爱因斯坦的书,她最欣赏的一本是爱因斯坦的知交菲利浦,法兰克的《爱因斯坦传》。她认为爱因斯坦不但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而且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在菲利浦‘法兰克的书中处处闪烁着爱因斯坦深邃、精微的哲思的火花。路易‘马丁在哈佛大学是少数极受尊敬的学者之一,只有像他这样在科学领域有极崇高地位的人,才能够在办公室墙壁上挂着照片。王亚芳望着他本人,望着他的照片,几次联想到白发白须的爱因斯坦,她心里不禁发出奇妙的微笑。现在,他坐在餐桌边,招呼王亚芳坐近他身边,他说:“我那书桌像杂乱的森林。孩子!你知道吗?在那森林里我常常迷失道路。在这里〔他指了指长长的红木餐桌)却是平原。”于是他伸手从桌面上挪过一堆报纸,取出一份报纸递给王亚芳。王亚芳展开报纸,马丁用粗胖的手指指着一个用红笔画了框框的地方。王亚芳看到一则消息:
中国学者王亚芳对于神经系统的新发现。肝肾移植成功已多年,心肺移植工作也有了长足的进展,但脑移植工作仍在探索中。传统理论认为神经细胞坏死之后,不可再生,脑损伤后往往留有永久的炙疾。如脑移植可以成功,就可以外来组织代替损伤脑的工作,造福于千千万万瘫痪、疾呆的病人及家庭。王亚芳研究的课题为“中枢神经系统的可型性及脑移植的研究”。她实验的主要是研究如何使移植的脑组织在宿主体内创逹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使之可以长期生存。动物(大白鼠)实验表明,如给予动物足够的神经生长因子,就可增加神经糸统的可塑性,并可使移植物长期存活。
王亚芳读了这家大报上这条消息,心里感到很不平静,她说:“老师,这是您的成果。”“不,我指导了你,但这是属于你的创造。”
路易马丁苍老的声音有点颤抖:“巨大的声誉,你当之无袖”
他的喉咙里响了一下,他伸出手指在那一条新闻上标上“中国”两个字。
“孩子!使我骄傲的是这两个字。”
王亚芳眼看着路易‘马丁的情景,她的心一阵发热,这一举止出于一个世界知名的伟大科学家、思想家,这是比那条新闻消息更加重大的震动。她几乎流出眼泪,但她抑制了自己厂她只哑着嗓子说了一声:“不过,这不属于我,我属于科学。”
“是的,是的,这不是感情,这是科学。我花了几十年时间进行了各种测验,世界上最聪明的第一是犹太人,第二是中国人……你又一次证明了这一点,这个成果也就属于你的了。”
从他那浓厚蓬松的白头发白胡须里,闪露出机智而欢乐的笑容,这是只有孩子才有的笑容。他两手扶着餐桌,但手臂似乎承受不起那肥胖而沉重的躯体。王亚芳从旁扶着他,他用洪亮的声音叫道:“玛丽!来吧!来分享一下我们的快乐吧!”
玛丽是路易马丁的夫人。她应声而出,体态苗条,显得年轻,头发上的白色,就像绿色草原上染了一点白霜,更增加了她妩媚的风姿。她从一扇门里出来,她快步走向王亚芳,把一束鲜花放到王亚芳的怀里,而后一次又一次地吻着王亚芳。
教授轻轻地敲了一下桌子:
“亲爱的!你的接吻是重要的,可是我们还需要牛奶面包呀!”
饭后,教授到书房里去了一阵,而后缓慢地走了出来,把一个信封交给王亚芳,里面整整齐齐叠着那张报纸。
“老师,你保留着吧!”
“玛丽已经为我复印了一份,这一份理应归你,我可不能掠夺你的财富呀!”
王亚芳飞速地开着汽车,但她没有像来时那样轻松,心中反而有点沉甸甸的像堵塞了什么东西,好像这则新闻不是为她而发的,好像她取得了她不应该取得的东西。因为她是一个从来都不爱出头露面的人,只是一个踏踏实实埋头苦干的人。为了研究一个课题,她常常彻夜不眠,别人开玩笑说她的桌面是千山万壑,但从中有一条路她从中通过弯弯曲曲的小径可以挖掘出财富,那是一个思考又一个思考,一个发现又一个发现。当她穿过森林看到查尔斯河碧绿的水波,她忽然觉得心里压着的东西,必须要倾吐出来,向谁?向谁?她眼睛忽然闪亮了一下,露出微笑,把车门锁上便急匆匆跑上楼梯。一间客室,就像往常一样,走到沙发上,两脚一甩,把轻软的尖头皮鞋甩得远远的,然后弯了两腿把上身靠在沙发扶手上,按了摆在荼几上的电话,汤姆森家的号码按键,可是电话铃响了半天,没人接……她看看手表,心里埋怨自己太急了,太小孩子气了,没人接倒给了她隐瞒害羞的机会。于是,她光着纤细小巧的两脚走过地毯,到桌上收拾起笔记本、圆珠笔等两件物品,并放在手提包里,一她经常带着用一红一蓝的两枝圆珠笔摘录的资料,红的记下对资料的思考或标记记号、批语。她穿上皮鞋,就噔噔地走下楼梯,由于离哈佛大学的大门口很近,她一般都是走着去。她望见了一座银灰色教堂的尖顶,便走进斜对面的大门。校园里大片的草坪像柔软的绿色毯毡,枫树丛中树叶金黄的晚霞,那由细枝托着的多角形的玲珑小巧的枝叶,已经纷纷落满地面。她经过哈佛校园,突然注意到在这学员自由聚会场所的一个招贴板上贴着一张同她从路易‘马丁那里得到的一样的一张报纸。她心里突然跳了一下:“怎么已经满城风雨了?”她看到在印有她的名字的标题下,用浓重的红墨水划了一道令人醒目的粗线,报纸另外一版上写着红色的大字:“中国!真棒!”像火烧了她一下连忙离开那儿,走向绿树围绕的研究室。一静极了,连外面枫树叶悄悄落地的声音也听得到。
中午,她到餐厅吃自助餐。她盛了一杯奶油汤和一盘蔬菜、鱼肉,还有两片面包。当她一转过身,她看见了她最亲密的朋友苏雪梅,俩人都笑了,一道在宁静的角落里,找了一张桌子,一面用餐,一面悄悄说话。苏雪梅是从南京来哈佛医学院,研究心脏内科的。当时在哈佛医学院的有好几个女性,一个豪爽中夹着炽情的东北女子和这温柔得像一江春水的女子,怎么会这样亲密无间。旁的同学都认为是个谜,其实他们并不理解:慷慨就义时朗朗读出“秋风秋雨愁杀人”的秋瑾不就是浙江人吗?其实雪梅爰王亚芳是很爱她那战士的气魄。亚芳爱雪梅是爱她学者的风度。她们都心地洁白,胸怀坦荡,更深一层说她们一种共同的都有女性的好强、好胜的性格。在这一群同学中,钻研课程、收集资料,她们像跑马拉松的好手,一下你前,一下你后,咬得很紧。她们是好友,又是对手。在王亚芳把一层黄油抹在面包上、苏雪梅啜着热奶时,雪梅娇媚地一笑说:“你拿金牌是中国人的骄傲。”亚芳横了她一眼说:“雪梅!为一点小小成就踌躇自满,是不值得的。”“我同意你的意见,我们要带回国的是成就,而不是荣誉,不过荣誉同成就究竟分不开呀!”俩人心领神会相视而笑。王亚芳背着沉甸甸的一提包资料、书籍走回家时,她下定决心:“我要增加我的马力!可是,我要不要告诉于飞呢?”一她立刻想起他那习惯了的首长派头,他会说:“同志!不要骄傲呀!骄傲是进步的天敌!”她挥了一下手,自己笑了一下。“什么都没有,是的,只是路易的一场游戏!”回去,在长沙发上躺着睡了一小会,就起来推开玻璃窗埋头在书堆之中。
汽车刹车停止,于飞从梦中惊醒。他发现汤姆森站在车门外正在和一个在美国西部电影里常见的黑黑面孔、戴着一顶像礼帽似的白色帽子的帽檐向上翘起来的印地安人的牛仔帽,肥壮的身躯,穿着一件深红色夹克,一条蓝色牛仔裤的人在说话。汤姆森今天也穿了一件浅灰色夹克,微风把他雪白的头发吹得微微飘动。随后,他把车门打开,那位印地安人上车,印地安人沉重的身子一下把车座的弹簧压十下去,他却伸手握住于飞的手。汤姆森两手握住方向盘,回过头向两边点头介绍了一下:“于飞、约翰。”约翰说:“欢迎你到我们波特兰来做客!”于飞说:“谢谢!”“你应该抽点时间到波特兰博物馆看看,特别应当看看我们印地安人那一部分……”汽车又奔驰了半个小时,在一处山根边上停下来。
于飞下车后,不知所在,由约翰在前面引路,踏过一片草丛停了下来。
于飞看见长长的一条铁路,钢轨、枕木都已陈旧,显得黑糊糊的。
汤姆森说:“这就是中国人修的横贯美国的大铁路。”
于飞这时才恍然明了,汤姆森一直闭口不说,原来带他到一个令他心神震痛的地方。他怔怔看着这铁路,似乎听到一个多世纪以前敲道钉的声音。这残酷的声音一下一下敲着他的头脑。约翰大步跨过铁路径直往前走,拐过几道曲曲的峡谷。约翰回过头来,大声喊道:“在这里!在这里!”
于飞急忙跑上前去,一看,有两座破破烂烂的锈得发红的铁皮棚屋。于飞惊讶地看着这些不知是什么?这就是当年华工居住的地方……一股抑制不住的酸楚之情涌上于飞的心头,棚屋里外全是那样荒凉;地下长满草但在于飞的感觉中被百年风霜腐蚀而破裂的铁皮上有他先人呻吟的声音;荒芜颓败的草丛中有他先人的脚印。他像在一座墓碑前肃然默立,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时,阳光在远远近近的雪山上照出一层淡红色的光影,告诉人们近中午了。
当他们的汽车驰回到与约翰相遇的地方,停了车,约翰下车与汤姆森、于飞握手告别,他招着手目送汽车离去。
于飞问汤姆森:“约翰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是我跟他问路,他就自动带了我们。”
于飞因为没有向约翰深深致谢,在分手时甚至也没有下车而心中暗暗自责:“这是多么不可饶恕的疏忽呀!”他心中又漾起凄凉的感觉。
“这是我来寻根的开端,而领我走向幵端的就是这个印地安人。可是我失去了时机,在这茫茫人海之中,也许我永远见不到他了,这是多么大的遗憾呀!”
汤姆森打开通厨房的后门和于飞一同走了进去。这宽大的厨房分做两部分,与灶台遥对的窗下又有一片宽阔的空间,拐尺形地围着长长的绿沙发,沙发前又是一张餐桌,显然这是他们两个老人平常用餐的地方。餐桌上堆着一叠厚厚的报纸,珍妮原来靠在沙发上读报,一见他们进门,就笑呵呵地举着一张报纸,颤动着肥胖的***,朝他们跑了过来:“你们看,你们看一这是多么叫人惊奇的消息啊!”也许由于珍妮性格开朗常常大惊小怪,使汤姆森习以为常。他和于飞都慢条斯理地脱了风衣,挂在墙面的挂衣钩上,向客厅走去。珍妮并不由于汤姆森的冷淡而扫兴,因为她知道汤姆森对她的热烈报以冷漠的时候,其实,他早已为她的执着而感动了。他坐到沙发上接过报去,珍妮指着报纸上一个显着位置上的消息,望了汤姆森一眼,又望了于飞一眼。于飞什么也没想到,只望着一对老夫妻的亲昵、和睦而从脸上闪出一阵温和的笑容。谁知汤姆森只看了一眼,一手便把于飞拉过去,“真是大事,得谢谢你呀!珍妮!可是……”用手拍了拍肚子,示意她得给他们弄点什么吃的了。珍妮愉快地向厨房走去。这时于飞已经看完了(中国学者王亚芳对神经系统的新发现)这则消息。汤姆森说:“我应该马上打电话祝贺她。”“老朋友,算了吧!她最怕人家谈她的成就。”“不,我是医生,我探知神经这一奥秘的森林,是何等难以探索。”说这话时汤姆森既庄重又认真,就像他面对着疑难的病症一样。汤姆森立刻站起来向电话机走去。
此时,王亚芳还在继续做她的研究工作,正仔细地一部英国人写的关于神经学的最新的理论。她总是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她全神贯注,目不旁视。这个房间里除了她隔一阵掀一页书的声音之外,安静极了,连电铃响她也没听见。隔了一刻钟,电话铃才把她惊醒,她把听筒送到耳边,她听见她非常熟悉的汤姆森的声音:“哈啰!哈啰”“汤姆森先生!您好!”她心里想:“我这边没去电话,他那边倒来了!”她嘴边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
“我祝贺您!”汤姆森还没讲完,电话听筒就被心直口快的珍妮抢过去了,一她连珠炮似的一阵轰炸:“今天他们去玩了整整一个上午,我等得肚子都咕咕叫!我读报……一下看到你的名字,我高兴得不得了,可是左等右等还是不回来……”
汤姆森从旁说道:“亲爱的太太,你作为配角的台词太多了……”珍妮恍然大悟,但还是对着电话筒又说了两句:“你等着,你等着,他就来了……”她连忙向于飞招手,还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于飞:“不,朋友给的喜悦是比我要珍重十倍。”
他从电话里听到王亚芳的声音:“你们在波特兰玩得够痛快的……”
于飞完全没有听进这些话,在烂铁棚前悲恸的心情一下又涌上来,但他的坚强意志随即压制了自己,用笋吟吟的声音说:“我猜想你从早晨到现在都埋头研究,你是来不及看一看报纸的王亚芳很想把今天早晨的事情都告诉他,但她又觉得这般年纪的人,怎么能像小孩子一样呢?她说:“别提那件事了……”不过,于飞还是直言快语地说:“我心里的话不能不告诉你,我为你骄傲、为你自豪。”王亚芳还是重复那一句话:“别提那件事了。”不过这一次话音里含着无限的爱昵、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