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白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本章字节:12980字
哎呀!吓了她一下,她身旁像耸立着一座高高的大山,啊!严校长,她的脸一下红了,怎么这一会儿,偏偏给他碰上了。她立起来,校长敏锐的眼光向她脸上闪了一下,他说:
“走,你带我去看看病人!”
她心里明白,但又无法分辨。他一定认为她累得不行了,可是他决不能一语道破,那是一个好强的女人绝对不能容忍的。于是,王亚芳陪上严厉校长走进病房,病人的疼痛好像慢慢缓解了,她像一个乖孩子一样,仰卧在床上,使王亚芳大吃一惊的是病人脸部已经不那样苍白,就像红色夕阳照在雪花石上。她的白净的脸上微微泛出一朵红茶花一样的红色。
严厉,见病人想欠身向他致意,他连忙伸手按着她的肩膀止住了她。
艾洁对严厉说:
“她刚才还问,几个钟头呀?严校长累坏了。”
严厉粲然一笑说:
“人家都说,我们外科医生是铁打的,在我们身上没有什么累字。”
看起来,病人终于度过残酷疼痛的难关。
严厉趁王亚芳看不见时,暗地里给艾院长递了一个眼色,朝王亚芳那面点了点头。艾洁理解地也点了点头,拉了一下王亚芳的手要出去。病人十分敏感地知道王亚芳将要离开她,好像有一种恋恋之情。她用十分轻微的声音唤王亚芳:“王大夫!”王亚芳到病床头听到病人说:“我求你一件事,好吗?”王亚芳很干脆地答应:“什么事?我能办。”病人轻轻地叹了口气:“能不能让那三个孩子不到我这儿来,她们还小,她们见我这模样会经受不了……”还没等王亚芳回答,艾洁已经抢在前面,她说:
“这是院长的事,我给传达室打一个电话就行了。她说了还不算呢!”
说着就牵了王亚芳走到办公室,俩人面对面隔了桌子站着,艾洁说:
“亚芳!你够累的了,回去休息两天,来替换我……”
没等说完,王亚芳就急急地说:“艾院长,你先……”
“不行,我还要处理一下院里的事务,有好几天没管了,我现在不能走。”
王亚芳听到这里,向病房那边看了一眼,还是听从命令走出房门。真是十分美好的艳阳天啊!“是呀!我多少天没看见太阳了。”太阳像晒在一个大的黄铜球上反射出来的光线,这是只有春天才有的又强烈、又温柔的光线。啊!这就是整个大宇宙在无声地催发着各种生物都在发育、生长,白杨树林已经绿得那样郁郁葱葱,树下面地面上开绽了各种鲜花,红的,黄的,白的,蓝的,像一幅灵巧的妙手织出来的绸缎。王亚芳十分满意,她满意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医生了,而且,她的热爱取得了病人的热爱,是呀!这是人间最美好的。她穿过树林闻到一种清凉而又舒适的青气,这青气比花香还浓。小春风微微把青气吹到脸上,她觉得无比的潇洒,无比的温柔,她的全身血管在膨胀,血液在微妙地循环。不知为什么,她问自己,我已经二十几岁了?我怎么觉得浑身发烫?她立刻加速地跑起来,她多么想回到医生宿舍自己那张床上,横身下来,一就好好地甜蜜地睡上半天,不,一天……可是一到床前,她陡然愣住了。
她看见床上放着一张信纸。
纸上用粗重的笔写着:
你这么多天都不露面,你躲着我,我生气1,我走了。你的事我替你保密,你放心。
她意外,她愤怒,一种巨大的震动一下使得她全身的疲乏劳困顿时消失,只有一个念头在心里绞痛:
“小灵出事了!”
她伸手抓起这张信纸,便朝小灵的护理学校拼命跑去。她跑到宿舍,没一个人,又跑到课堂,她气喘吁吁地喊:
“小灵呢?小灵到哪里去了?”
经这一喊,课堂上乱了,学生都纷纷站起来。
有人说:
“昨天我还看到她,今天,我当她到你那里去了。”
“不,不,她跑了,她又跑了。”
一时之间,一大群人到各个地方寻觅。
终于有人喊:
“她跳墙出去了,你们看。”
小灵子为了寻找姐姐,浪迹天涯,她吃尽了苦头,也学会了一些飞枪走壁的本领。这里紧靠墙边立着一棵椿树,显然她是攀着树爬上去,碰得墙头上落下一小堆砖头。王亚芳一看断定小灵就是从这儿跳跑了。一伙人乱哄哄地喊叫:
“追!跑不太远!就这一天工夫,还能飞上天去!”
这时,王亚芳火气往上一冲,自己绕到学校大门,跑了出去。可是,一出门她突然犹豫不决,朝哪个方向追啊?“小灵子!小灵子!你这害人精,你给大伙造罪呀!”
正在这时,有一个尖脆的声音喊:
“这边,这边,一有脚印……”
是啊,前些天,接连不断地下了几天雨,这地面上还是潮湿的。王亚芳急急忙忙跑过去一看,是她!是她!一只只不大的女孩子的脚印。她们一群人穿过路边一片树林。这杂木树林里有槐树,有杨树,有榆树,大概是给雨水浇打,一片饱满的榆钱散落在地上。可是一跑过这稠密的树林,她们一下愣住了,向下倾斜的全是石崖,给雨水洗得干干净净,满目青灰色,放眼望下去,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还是刚才发现脚印的人扬身一呼:
“就朝这个方向奔,她不会比牛还壮。”
这是一个一看就知道是农村出身的姑娘,身高力壮,吃苦耐劳,一她有着只有劳动过的人才有的聪明智慧。她喊罢,已经纵身从石崖上跳下。太阳光直直射在头顶,春末夏初,阳光已经发出一股暖烘烘的热力。王亚芳的衣服给汗水湿得粘在身上,一跑到石崖底下,她十分失望,对于大家为她而劳累,又感到十分过意不去,她喘吁吁地喊着:
“算了吧!跑就让她跑了吧!”
她的声音还未落地,猛然一声洪亮、严峻的声音使她全身一震。
她回过身,严厉校长正站在她的身旁。
“怎么!就把这样好的孩子丢了吗?”
王亚芳十分惭愧。
严厉这时完全恢复了当年战争中指挥员的神态,他高大的身躯立在那里,伸出手臂一面策划,一面指挥。
“你们看,这平原上有一条小河,河那面又是山岭、密林,小灵子一定向那个方向上走了。”他还幽默地说,“我们一定把这个逃跑的小俘虏抓回来,走呀!”大家于是又急急小跑起来,严厉一见便喊了一声:“要保留精力,不要跑垮了,最后没力气了。”就这样他们走了整整一个下午,天空上撒满了鲜红鲜红的彩霞,一阵阵清凉的小风使人觉得十分凉爽。他们又走上一处布满稠密树林的土岗,刚想歇一会,忽然听到后面远远传来喊叫人声,夹杂着马蹄在大地上敲出急骤的雨点般的声音。严厉伸手在眼眉上搭了个凉棚,接着喜悦地叫了一声:
“好,送伙食的来了,大家坐下来歇一歇吧!”
王亚芳心里十分难过:
“小灵子!你就不知道姐有多么大难处啊!
“你跑了,可让我有什么脸在这儿呆下去啊!
“你要死,就让姐跟你一道死了吧!”
她一面想着,一面心酸。
骑马的人跑进来,一耸身跳下来,顺手放开马缰绳,让汗淋淋的马朝着地面伸下脖颈,咔吃咔吃地啃起肥嫩的青草。严厉鼓励着那个来人:
“伙夫班的好小伙子,你给我们带来什么好伙食,我们都饿得走不动了。”
这小伙子解开绑在身上的一个大包楸,拎着它大步走上山来,往地下一放,抻着袖头在额头上擦了一把汗,乐呵呵地喊着:
“来吧!火烧和酱萝卜,凑合着填填肚子吧!”
严厉招呼大家围拢来吃饭,大家确实饥火烧肠,一口一口吃得满香,只有王亚芳没精打采,慢吞吞嚼着,却兀自咽不下去那小伙子跑下去,从马身上又取了一堆什么上来。
“啃干烧饼咽不下去吧?你们看!”
他举起手臂从上面垂下来好几个扁平的军用水壶,大家经午间那一阵干晒,早已口渴如焚,便一窝蜂拥上去,拧开水壶塞子,就往口里灌。
王亚芳坐在一处树根上,愁眉不展,火气燃烧。
严厉早已发现,他了解王亚芳这好强好胜的脾气,知道说也没用,只好任由她去。
吃饱喝足,大家累得不想起来。
严厉却一下跳起身来喊道:
“在这里宿营!在这里宿营,多好。”他往上指指树林,多好的大帐篷呀!睡一夜挺舒服,可是不行。“你们想想天黑了,咱们睡,小灵子也睡,咱们要是等白天再追,天一亮,她已经又远远跑掉了,不行,我们来个夜袭,你们看怎么样?”他又伸手往东方天空上指:“你们看!天灯亮了!”这时整个天空一片青蓝,只有西方还有些残余的火烬似的霞光正在黯淡下去,红色背影上涂着一条一条墨蓝色的乌云,可是东方高空上却涌现出冰盘一般明月。这春夜里是何等的美妙,空气里荡漾着清香,月光在一切一切之上洒下了极其纯洁、明净、柔软的光亮,像洒了非常清凉的流水一样。随后他伸开两臂做了个包抄的姿态,他乐呵呵地说:
“撒网抓鱼呀!开始行动吧!”
这时王亚芳猛扑了过去,抱住严厉说:
“我们执行,你就回去吧!为什么为了一个小孩子,你受这样大累。”
“不对。她跑到咱们这儿来找你,你是姐姐,她是妹妹,那时她是小孩子,可是我安排进了护理班,那就是我的学生了。我问你,如果一个学生失了,校长没责任吗?”
他朝大伙转身喊了一声:“走啊!”
大家分成两拨人,都在月光下急急迈开脚步,向前奔去。
就这样,走了一夜,下半夜时,天气骤然凉了起来,湿透了的内衣,显得清冷,有什么办法,谁也没多带一件衣服。王亚芳心疼大家,可是也没什么办法,只有加紧脚步,硬顶着往前走,好不容易把这冷森森的黑夜熬过。那轮圆月已经悬在西方,只是像个圆圈,已经没有光彩。
王亚芳跟着大家在清凉凉的曙光中走向平地上的一片树林。突然,有人狠狠拉了一下王亚芳的袖口,小声说:
“你看!你看!”
王亚芳顺着手指看去。
“啊,那不是……”
这时,她气愤得喘不过气来。她看见一棵树,不知道是什么树,树叶都蓬松地垂下来,好像搭了一个窝棚,小灵子睡在树上。王亚芳一步窜上去,一把把盖头盖脑的黄色棉大衣扯开,大声喊叫:
“起来!”
小灵子朦朦胧胧地跳下来揉着眼睛。
王亚芳一见她,一腔怒火喷上心头,她抡起手臂啪的一声在小灵子脸上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小灵子承受着突然的袭击,可是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王亚芳一看小灵子脸上留下她刚打上的红手印。
她心里一软,跑上去一把抱住小灵子,把头扎在小灵子怀里。
“你打姐吧!你打姐吧!”
……她说着痛哭失声……这时间,严厉校长大步走上来,把纠缠在一起的姊妹拉开。小灵子一看校长站在面前,她倒吓得抖颤了一下。
严厉说:“好,找住了就好。走吧!回去吧!”
严厉牵住小灵子的手,吓唬地问她:
“你就不怕狼来把你叼走?”
“我不怕。我会爬上这棵树顶,狼只懂得嚎不会上树!”
王亚芳听着妹妹这话,真是又气又恼,就顶了她一句:
“你还逞能呢!”
“是这样,真是这样!”
弄得王亚芳无可奈何,责问她:“你对你这些同学,还有老校长,你怎么交代?”
小灵子突然朝严校长噗咚跪了下来。
这倒弄得严厉哈哈大笑,把小灵子扶起来。
“你看你,这弄的什么鬼。”他挥了一下手招呼大家:“走吧!”
走了一天一夜,回到学校。这一阵大折腾,弄得人们实在是精疲力尽了。严厉却还乐呵呵地开玩笑:
“好一次野营拉练呀!大家放假两天,狠狠睡一睡。”
然后又说:
“王亚芳、王亚灵跟我来!”
到了校长办公室,拉亮了电灯,电灯光像银色的闪电,霍然一亮。小灵子伸手挡住两眼,嘟嘟嚷嚷地说:
“干什么这么刺眼!”
严厉笑了:“不如你在那大树底下,看着幽幽的月光舒服,是不是?”
严厉在办公室后面坐了五分钟,陡然站了起来:
“小灵子!我给你开小灶!”
小灵子很惊讶说了一声:“我不行,小灶是老师吃的饭。”这一下逗得严厉和王亚芳噗哧笑了起来,严厉一指旁边一个小桌:
“从今以后,你天天就到我这儿来上课,再野的马驹看我训不出来,坐下!”
小灵子无可奈何坐在那儿一个板凳上,她向姐姐送去求救的眼光。王亚芳本来一直怒满胸膛,这时倒有点可怜妹妹起来。这个自由自在惯了的孩子,最怕受严格的拘禁,她脸上露出要哭的样子,当即给王亚芳挡了回去:“你老老实实听校长的话,你要气着校长,我不会饶你!”
王亚芳看到严厉校长朝她使了个眼色,她就说:
“这小怪物交给您了。”
其实心里说的是:“你这个小精灵呀!我多么爱你,多么爱你!”
似乎有点舍不得,但还是毅然决然给校长鞠了个躬走了出去。又是月光如水的春夜,本来浑身累得散了架了,现在一下又轻松起来。她穿过那大白杨树林,她觉得无数根笔直树木,把月光划出那样整整齐齐的格条,非常好看,过去也不知在这儿经过多少月夜,可是没有这样美,特点是杨树叶上散发出来的薄荷油似的清香,使她舒爽极了。但是,她终归累了,终归累了,后来,使尽全身精力,轻捷而迅速奔跑起来,回到自己那医生住的单间宿舍,扭开开关,打亮灯光,她一眼射到床上。
怎么又有一封信。
不是,是小灵子把她的信纸压在这里的一封信,她发现小灵子走了,顾不上旁的。她伸手拿起那封信,一看,哎呀!这是老政委的信。
这是她日日夜夜盼望的信。
这是维系着她整个生命的信。
可是,这信也许在她在病房里抢救病人的时候就来了。如果是那样,它在这儿不知道搁了多少时间了,她觉得很对不起老政委,冷淡了老政委,正因为如此,当她拿起信放在胸脯上,她觉得自己柔软的胸脯在突突地跳,她突然害怕起来,她只按着这信而不敢去拆它。
一会是庆幸的快乐?
会是灾祸的悲痛?
她脑子一下清醒过来:“我为什么这样软弱。”
她走到窗前桌旁,坐在木椅上,心里还是在簌簌吁悸。
“你为什么会这样?你为什么会这样?”在治疗病人这些天里,的的确确,她把什么都忘了,现在又像汪洋大海广样汹涌起来,她读了老政委的信:
亚芳:
从朝鲜撤退回来,野战医院进行了很长时间修整,换了几个地方,无法跟你联系。朝鲜这一仗打下来,我的老婆子病死了,我的儿子在火线上牺牲了,我看到我的胡子发白了,我知道我老了。我下定决心:应当把位子交给年轻一点的,我已经尽了我的历史责任,我写了报告,领导上批准,我现在回到了我的老家上海。我想你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医生了,可是一拿起笔,我又写不下去,因为我找不到于飞了。孩子!你不要着急,这条线是不会隔断的,我将要用尽方法,把他找到。没人跟我说话,盼你来信。
老政委从来没有写过这么长的信。她眼前出现了一个孤独、寂寞的老人的影子,她感到十分惆怅。
是的,老政委找到了。
可是,于飞没有了。
怎么?难道永远再也不能相见了。
那也好,他理应过他正常的生活。
可是,我不要什么,我只要知道你在哪儿就好了。于飞幸福,我就高兴。至于我,我没有什么幸福可说了。可是,不知道你在哪里呀!于飞,我不知道你在哪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