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白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本章字节:11344字
北国冰冷的夜色如同铅球一样垂垂而下,王亚芳穿过一片树林,一股潮湿的初春的气息,使她感到无比的舒畅,可是她一下站住了。她想到离开这里的时候,是夜晚敲开院长的屋门,现在又是夜晚来敲院长的屋门。可是我王亚芳已经不是从前的王亚芳了,“我这一副脸相会不会吓得院长胆战心惊!”她走出树林,接近院长房屋时,她想出一个主意,当她敲响亮着蒙蒙灯光的窗玻璃时,她同时叫了一声:“院长!我是王亚芳。”她立刻听到屋里一阵沓沓脚步声,门开处闪出一道亮光,吹出一阵热气,院长不知道,这执意要上前线的学生,怎么现在又出现在他的面前?可是,当王亚芳走进屋时,院长立刻给王亚芳的模样吓得直愣着两眼,嗫嚅地问道:
“王亚芳!你这是怎么啦?”
王亚芳从荒野里盘桓了一天,一进入这温暖的小屋,不知怎么感到一阵头脑眩晕,她身子一软倒了下去,院长连忙走过来扶着她,只听她嗄哑着声音,非常无力地在说:
“水!水!”
当院长扶她坐到书桌旁一只木椅上,递过一大搪瓷缸热水,她冰凉的手指一贴在热水缸上,就大口大口一口气把水喝完。她立刻又伸出两手乞求着要吃食的东西。院长把一个凉玉米面的窝头送到她手上,她干渴过去之后,已经有了几分力气,但是饥饿的火焰在胸腔里旋转沸腾,她掰成一块一块的窝头,塞进口中,不到一刻钟,已经狼吞虎咽得干干净净。院长望着这蒙了紫色纱巾的王亚芳,感到十分惊奇,这哪里是他所认识的王亚芳,从来都是文雅娴静的王亚芳,他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这时她刚刚缓过气来,就勉强地笑了一笑说:“老师……我会吓坏你”,说着慢慢把面上的紫纱巾揭了下来,她将她那已经毁了的容颜,裸露在自己的院长的面前。院长眼望着王亚芳俊秀的脸上,布满大大小小的深紫色伤疤,简直像是个砸烂的紫茄子,他十分怜惜地说:
“你竟伤到这种程度!”王亚芳把在朝鲜东海岸抢救伤员被海上美国军舰炮火炸伤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院长,只是把于飞的事深深埋在自己心中,一那是不能触动的,要是碰上,她的心就会流出血来,她坚强地只在最后说了一句:“我不能再上前线,我已无路可走了!”
老师两手紧紧按在桌上,气愤得全身发抖,他说:“美国强盗把我们中国人毁到何种程度!毁到何种程度!亚芳!挺起身子,在这种凶狠的恶人面前,咱们不能低下头来,一你到你的母校来,这儿就是你的家。亚芳!你还年轻,你的路刚刚开始,我们要做个样儿出来,给美国人看看!”
“老师!当我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时候,我盘算来盘算去,只有到这里来,我还要继续奋斗。”
“可是那时你太急了,我劝你等两个月毕业,你都不肯,你那一班同学都已毕业了,分派到各地就医去了,可是你做的事,说明我们中囯人是有骨头,有志气的。亚芳!我在这里的日子不好熬呀!、我天天从报纸上看着朝鲜前线的新闻,亚芳!我很振奋,美国人,现在在世界上如此横霸,可是,在反法西斯战争中他们做了什么?是苏联红军在惨淡无光、黯无天日的时候,扭转了反法西斯的战局,只有苏联,是的,红色的苏联,在那灾难危及的日子里,列宁的子孙们用血,用肉,用生命,在斯大林格勒苦苦鏖战,他们决不辱没这个以斯大林名字命名的城市。伏尔加河血流成河,可是他们没有让希特勒匪徒的兽蹄迈过伏尔加河,在反法西斯战争眼看要土崩瓦解的时候,美国人干了什么?狡猾的丘吉尔、罗斯福在危急存亡时刻,见死不救,连第二战场也不肯开辟。亚芳!你该不会忘记那一句伟大的语言:‘一个幽灵在欧洲游荡……”现在轮到我们中国了,麦克阿瑟乘着他的元帅座机飞到鸭绿江上窥伺中国,是为了什么?一亚芳,美国人就是希特勒,万恶的法西斯要消灭刚刚诞生的中国。亚芳!我从前在课堂上说过,现在又在这里跟你说,一美国人干了什么好事?现在到处称王称霸,他们要流尽全世界人民的血,炮弹炸在你身上,一你值得,你横下身子挡住美国坦克的履带,你称得上是反法西斯的英雄,你不要因为你失去姣好的容貌而悔恨,脸上紫色的伤疤正是你忠贞的灵魂的印记。你们打得好,今天的鸭绿江就是当年的伏尔加河,你们把这个号称世界霸主的美国强盗打得落花流水,你们打得好。”
老院长心情激动,慷慨激昂,这一席话,使王亚芳也昂起头来。
停了一下,老院长忽然细心细语地说:
“亚芳!我看你累了。今天,你就在办公室睡下,我明天上午要上课,你可以睡到中午,往后咱们再好好合计合计你的前程。”
说罢就在一张白纸上挥动毛笔写了几个大字:
“请勿干扰!”
随手抹上浆糊,把纸贴在门上,然后又叮嘱了一声:
“你睡吧!安安心心地睡吧!我回家去了。”
当办公室中只剩下王亚芳一个人时,她并没有独处的孤独感,而是回家的温馨。火墙散发着热气,好像把在朝鲜战场上冰冻的冷气都从骨头缝里蒸腾出来了,她觉得非常的舒服,非常的温暖。她吹灭了煤油灯,把背来的行李卷摊开在木板地上,可是,她怎样也睡不着,从玻璃窗上看出去,只见空中一轮青霜似的月亮好像在缓缓行走,月光落在她脸上。她听到只有黑龙江北部这荒莽的大原野上,无边的辽阔、无边的寂静,才能听到狼的嗥叫的声音,声音很凄凉,很悲苦,一声音拉得很长、很长,好像在呼唤着生命,呼唤着爱情。一想到这里,她的心灵蓦然飞向那遥远的远方,一在那儿有一个人,也许跟她一样望着这一丸冷月而百感交集。爱,是呀!爱是剪不断的,可是她绝不能再见到他,但一静下来心总倾向着那边,那里面包括着于飞,老政委,谭漱芬。她深知她的命已经莫可奈何地属于那边,但是她又远走他方,到了这几乎没有人烟的,但空中又悠悠飘荡着燃烧的玉米杆的甜甜的气味。她忽然一惊,这不就是一封给于飞的信上写的祖国的炊烟吗?
她无法入睡,便悄悄爬起来,点着煤油灯。
她坐到老院长办公桌前,找了一张纸,一支笔。王亚芳给黄朦朦的灯光照亮的身影十分优美,十分清秀,她写道:
漱芬姐:
你放心吧!我到了我要到的地方,这就是我差两个月没有毕业的护士学校。老院长待我很好,说明天跟我商量怎样安排我的命运。我现在把我的通信地址告诉你,你一定为我保密。这地址,除了老政委外,绝对不能透漏给第三个人。我期待着你和老政委的来信,你们是不会忘记我的。
亚芳妹第二天早晨,老院长到办公室门前侧耳听听,里面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想王亚芳一定睡得很舒适,他长长叹了口气,这孩子受了多么大的苦啊!其实,王亚芳并没有遵守老院长的叮嘱,天一亮,她就在脸上蒙了紫纱巾,将给谭漱芬的信珍重地放,在内衣口袋里,她就到镇上邮局报信去了。学校距那镇子有十里之遥,她为了中午以前赶回,便轻捷、矫健地迈着脚步,一个劲儿向前躜行,一在这儿做学生的时候,她和同学们常常走这条路,这条路在冰水、泥滩中已经长满莽莽嫩绿野草,灰土路如同一条灰土布带子蜿蜓、曲折的带子。在刚放亮的天空上闪放着一大片金光灿烂的早霞,霞光铺撒在土路上,王亚芳每走一步就荡起那样轻淡,那样沸腾的香烟似的灰尘,她大口吸着如同鲜牛奶汁一样轻柔蜜甜的清新的空气。这辽阔原野有一种迷人的魅力,使她十分兴奋,十分鼓舞,很久很久以来压在心底的忧郁,忧愁好像都追逐着金晃晃的霞光飞翔而起了。她到了镇上,先买了信封、笔记簿、铅笔,就径直奔到那个小小的邮政局,贴上邮票,发出她新生命开始的第一封信,心里不停地念叨着,埋怨着自己。
“我就是忘不了那里!我怎么能忘了那里,我的生命,我的灵魂,都留在那硝烟战火之中了,那样深,那样深,能拔得出来吗?不能,绝对不能,我要在这儿过起新的生活,可是我绝不能从那里拔出给战友鲜血染红了的灵魂。”
当她颤动纤纤手指把给谭漱芬一也就是给整个朝鲜前线的一这封信投入绿色的信箱,她心里忍不住漾起欢乐的快感。时间中午,通红、火热的太阳升上天空,把王亚芳陈旧的棉军衣晒得又暖又烫,她觉得时间不够了,老院长一定发现了她的秘密,于是她放过脚步飞跑起来……跑得气吁喘喘,跑得满脸通红,跑得胸口凹处热汗迸流……她一脚踹进院长办公室。
她的心一凉,她看到坐在办公桌木椅上的老院长一脸怒容。
她自己责备自己:“糟了!”
她硬着头皮直僵僵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想张开嘴解说,但她喘不过气。
老院长颤抖着两臂扶着办公桌站起来,他的脸悠然之间变了神色,他说:
“胜利者是不应受惩罚的!”
老院长猛然想这是斯大林跟毛泽东讲的话,用这话跟王亚芳讲,是不是分量太重了?立刻又一想:不,不,王亚芳值得上这一句称赞的,她不也是为了整个民族的命运而付出沉重的代价吗?王亚芳见老院长改变了面容,她知道,这时如果再解释,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她在老院长示意下坐到办公桌头上一条木凳上,老院长凝眸注视面披紫色纱巾的王亚芳,他想了想:
“亚芳!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老师,我在病床上躺了几个月,我更加重视我干的护理工作了。可是,我想来想去,护理工作能疗养病人,医生却能治活病人,我知道我的水平很低,可是我想做一个医生。”
老院长沉思了一下,十分理智地说:
“我赞成你这个决心。我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作战中,我看见了多少鲜血,从惨痛伤亡中我抢救了多少生命,我们那时困难呀!连绷带都没有,只好撕下半截衬衣,包扎伤口。现在我老了,鸭绿江过不去了,可是我还有那么一股志气,党培养我学习了这一门技术,我总不能带到黄土堆里去呀!你年轻,你有为,我把我所有的知识交给你,在这护理病员里,我培养一个医生出来……”
王亚芳快乐地伏身在桌上,哭了。
一命运之神是怎样调侃人生,一下把人落在万丈深海,一下把人飞到九霄云外……老院长这一番话,使得王亚芳不但眼睛看到光明,而且两手抓到光明,她忽地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在老院长面前:“你是我的亲生父亲,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老院长没想到王亚芳会有这样急遽的“动作,他连忙站起身把王亚芳扶起,他十分心痛地叫了声:
“孩子!从此你就是我的孩子……”
“老师!我已经没有家了。我回到家乡,谁看见我这一副丑面貌,谁不在背后讥笑……出了医院,我并没有什么考虑,我只晕晕乎乎地就到这儿来了……我,我就是这一条生路了!”
“你来了,我就收下你,不过,在我这儿只能给你打下医学基础,将来能够让你考上医科大学。不过,医学这一门科学很艰难,很辛苦,国外医学水平发展很快,你至关重要的就是学好英语,能看外国资料,你心里记着一点,苦苦追求,永远前进,这就靠你自己了。”
“老师!你放心,你带着我在红旗下宣誓,我一定做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
“不过,我发现你内心还有一个障碍。”
王亚芳一愣,心想:“老院长怎么看透到我的心里?”
她的脸红了,她在老院长面前一切都是坦荡明朗,但她把和于飞的关系却深深隐藏在自己的心里。老院长这一句话使她想到老院长是不是已经发现了她的秘密,她低下头来,咬住嘴唇,等待老院长进一步……谁知老院长说出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你怕丑,你怕羞,你不敢见人,你偷偷摸摸生活。”
这一计一直穿透到她的心底。
她明知老院长经历甚深,一语中的,可是她的犟倔的脾气使她在现实面前不愿正视。
这一下惹得老院长大为恼怒,他气昂昂地说:
“王亚芳!王亚芳!难道你由于敌人的打击就挺不起来了吗?”
“老师,我不会那样。”
“那你就一把把脸上的纱巾扯下来,让人人看:你们看吧!看看万恶的法西斯是怎样毁坏人的。我看你没有这勇气广王亚芳连忙说:“我能做得了。”说着就动手去揭紫纱巾。
老院长却伸手拦住了她:
“等一等……我们到课堂上去,当着大家的面,你表示你做出的决断。”
“我能行。”
当她跟在老院长背后,穿过那片树林,一这时,她才发觉自从在医院玻璃窗上照面,自己满面疮瘼,不堪入目,从那时起,便下定决心不再见于飞(她现在也觉得这还是对的》,可是另外一个重要方面就是逃避隐匿,不敢面对现实。王亚芳!你怎么没想一想,在几十年艰苦卓绝,惨不忍啫的战争中,有多少人死了,有多少人残缺不全地活下来,在中国大地上无数无数就那样拖着残肢断腿,满身疮疤,在光天化日之下游荡着,人们看着他们,都觉得这是无尚光荣,因此对他们无比地尊重……而我,是的,我是一个女孩子,我爱惜我的姣好的容颜,这有什么不对?可是,不能因为这样就见不得人。刘胡兰,年纪比我还小,她就那样英勇不屈,从容就义,跟她比,我这算得了什么?我的美丽的容貌就这样价值连城吗?对于飞的爱,使我变得如此自私,怯懦,一我还说我要做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不能这样下去,我要挺直胸脯,我要做一个无私无畏、光明磊落的人,我用我脸上的累累疮疤向整个世界大声控诉……王亚芳究竟是王亚芳,在朝鲜东海岸炮弹崩炸如雨的危难下,毅然向炸药与烈火扑去,那种义无反顾、视死如归的强烈的王亚芳,经过漫长的痛苦与悲哀的蹂躏之后,现在又像似乎已经不熄灭的火焰,又燃烧起来了。
她跟着老院长走进课堂,学生致敬,响起一阵课桌课椅的碰撞声,紧接着一阵嘁嘁喳喳的惊讶声音,像小风一样,迂回旋转,显然是对于这个面披紫纱巾的女人的奇异吃惊。
老院长十分庄重的神态,立刻镇下嘈杂,使得室内一片鸦雀无声。
老院长语言沉重地开了口:
“同学们!今天我给你们上一堂特殊的课。”
他随即指了一下站在他身旁的王亚芳,大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