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作者:刘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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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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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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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318字

寻找于飞祖先遗骨的日程开始了。他们在高速公路上飞驰了一个上午,离开了纽约州,到了一个小镇上。在他们的车上多了一位客人,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美国妇女艾丽丝‘茜斯。王亚芳一见她,心中就非常喜悦,她觉得这是她在美国见到的最可亲近的人。茜斯穿一身蓝布的连衣裙,她身上找不到一件装饰品,棕色的头发在颈后梳了一条粗粗的发辫,脸上没有脂粉、口红,但她身材很苗条,性情很温柔。她有一种平淡而朴素的美,地说话动作都非常自如。她就是与保存骨骸的爱尔兰老人保持联系的人。她和王亚芳紧并肩而坐,从她的眼光里也看得出对王亚芳有一种亲昵的爱意。俩人互相不时地流动眼波,闪出微笑,偶尔轻轻地说几句话,也给人温柔之感。过了好久,王亚芳才发现于飞一直沉默不语,她便觉得冷落了于飞,很有歉意。可是她知道她不能跟他说什么,她知道他的心情十分沉重。的确如此,于飞随着时间的前进,苦涩感愈益增加,一在他的朦胧的印象中,他像是去看一个活着的老人。但当她提醒自己已经是一个多世纪之前的事情,他才意识到他是在向一个多世纪前的墓门接近,不需要言语,不需要表情。好像天空上有一层阴影慢慢地张散开来。


王亚芳的心在一分一分地向下沉落,几十年俩人心心相印。这一次在美国将要进行的隆重的拜见,将是他们一生中一个永远不能忘记的日子。王亚芳的凄然的心境,不是于飞所感染的,而是出自她的内心。可是,当汽车停在小镇上,在茜斯的引导之下,大家走下车来,王亚芳看于飞时,忽然发现于飞两眼霍然一下亮了起来。她理解,从繁华喧嚣的闹市出来,于飞对于意外接触的美国小镇是感到喜悦的。特别当他们进入一个小餐馆,一进门口,就看到一个臃肿的老人,面带微笑,欢迎来客。王亚芳当做是个真人,正要打招呼,谁知汤姆森用手指捅了捅,它那软绵绵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这时王亚芳、于飞才知道这是一个塑料的人型。他们坐了俩人一排的椅子,中间是一方木头小长桌,他们面对面坐下,柜台后面一个女老板对他们笑逐颜开。不久,热呼呼的菜上来了,不像大城市的那样精致,但是浓郁的家常菜的味道特别可口。于飞笑了。王亚芳知道他对于这里这种乡土气很有兴致。他看到了纯朴的美国人,另一个纯朴的美国人。他们十分乐意饱餐一顿,那个女老板跟他们握手时,还愉快地问:“北京?”王亚芳深信这美国女人是从他们的举止言谈上看出他们从何而来的,这一点深感满意,便回答:“北京,北京。”在街道上站了一下,汤姆森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


“我们要去拜访的爱尔兰老人是一个病人,处境也不大好。”茜斯也说:


“让你们在纽约耽搁了几天,就因为他又发烧了。”


“只要我们不过分劳累他就好了!”


他们钻进汽车,茜斯坐在汤姆森身旁,示意他向哪里开车。的确,出了小镇就是弯弯曲曲的小路,他们从几户木建筑的农家中间穿过,眼前忽然看到一片十分荒凉的树林,这不知是什么树,满地都是干枯的落叶。光秃秃的树干像蛇一样,委曲婉转,杂乱无章,呈现出一片令人寒心的灰白色,就像一头一个老妇人已经不加梳理的灰白色的头发,乱作一团。茜斯带头,一行四人踏得干脆的树叶发出一阵嚓嚓的细碎的声音。忽然迈上几层台阶,走上一个木板平台,一走进屋却是一片碧绿,满屋屋顶上、墙壁上、半空中,到处是绿萝,叶子又圆又大,有着黄色的虎斑。特别有意思的是从敞开的窗户上,有几只小鸟飞进来,又飞出去,它们自由自在,好像它们就是这房屋的主人。这种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现象象征着房主人时刻都陶醉在开阔的大自然之中他一个孤寡的老人,病残不能外出,只能从大自然中讨取乐趣。他与森林对望,与小鸟对语啊!这在美国是多么美丽的一片土地呀!屋里很零乱,在洗澡间地上堆着大堆的换下来的衣脤,浇花的喷水壶,旧的鞋丢在墙脚根下,袜子一双双扔在冰箱上。茜斯引导他们通过这个绿森森的生气盎然的房间走进一间小小的卧室,靠大窗下是一个单人床。这时,王亚芳眼快,她发现门口一只沙发上坐着一个老人,这老人脸上肌肉干枯,布满深刻的皱纹。但当她发现茜斯时,她像看到亲女儿一般,露出一丝微笑,一但这是多么苦涩的微笑……茜斯先把王亚芳介绍给他,他两手捧着她的手,用由于落尽牙齿而语言不清的声音,说:


“中国人……好!”当于飞握手时,他的两只眼光忽然霍地一亮,他的眼光像在于飞的脸上寻找着什么,于飞感到老人的两只瘦弱无力的手在簌簌颤抖。这是老年人帕金森病的表现。于飞从进这屋心中就无法平静,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大家围坐在沙发旁的小椅上坐下来,汤姆森先说起来,他指着于飞说:“在朝鲜战场上就是他救了我。”老人显然耳聋,一面吃力地听着,一面吃力地说着:“中国人好……”这个印象,这一句话,很可能是祖先上代传下来的,一现在在这小屋里,仿佛响起一个多世纪前修筑横贯美国东西大铁路时代的苦难的回音。于飞早已听到汤姆森介绍这老人叫罗纳德‘亨特,是当年修铁路时,中国华工和爱尔兰工人一道过着艰难困苦的生活,结下了深情厚谊……正在这时,有个三十几岁的美国女人在门口出现。


她就是这个老人的护士,她每周来两次,带来大包食品塞进冰箱,足够老人食用,还把老人的衣服、被单洗净烘干。


亨特露出慈祥的笑容说:


“这是我的女儿!海伦!”多么美丽、动听的名字呀!


然后他又朝她转过头:“海伦!这就是我活着等待的中国人!”


是的,这就是在这个世界上他的唯一的亲人。


他扶着助步器,把两只脚慢慢挪到平台上,跟鸟雀讲话,看着衔了松果的松鼠在他脚下急速地奔跑。他盼望着这个女儿来的日子,一个星期只有这两天可以有人跟他说着永远说不清、永远说不完的话。但正是这说明他还活在人间。王亚芳望着这里的一切,一她觉得从海尔曼‘菲利普的别墅到爱尔兰人这个小屋,她看到多么不同的两个美国呀!那里豪华,但是肮脏;这里荒凉,但是洁净;那里是地狱,这里是天堂;那里人与人是残酷、欺凌,这里人与人之间是真诚、温暖。


老人两眼在于飞脸上盯了半刻,他讷讷地说:


“你的祖先于叫于虎!他是我的祖先的好朋友,是我的祖先告诉我们:‘中国人好!””


王亚芳抑制着自己,急速地瞥了于飞一眼,她理解于飞是多么坚强、镇定。但是,在这一刻,她的心贴着他的心,她觉得他的心在颤抖。她不觉一阵心酸,但是强制了自己。


老人有几分兴奋,把枯瘦的手招了一下:


“我高兴……我活着能见你,我要是死了,我没有后代,我的袓先的嘱托就没人交代了……汤姆森!现在我可以做我最后应该办的事了?”他说着召唤海伦和茜斯,自己要挣扎起身。王亚芳这时眼泪已经在心里荡漾,悄悄看了看于飞,于飞脸上一片肃穆。汤姆森阻止老人说:“亨特!你不要动……海伦都知道,让海伦办就行了!”这老人猛然推开汤姆森的手,他露出一种愤怒神色:“我不亲手办,我死了,怎样见他的袓先、我的祖先?”经他这一喝,汤姆森往后退了一步。王亚芳望着老人,很迟缓、很迟缓地挪着小步,一向壁橱走去,很短的距离,走了很久……是啊!他走着一个多世纪漫长的道路呀!终于到达橱前,他颤动着两手,打开橱门。他又弯下腰去,非常吃力,但在海伦和茜斯扶持下,然后从里面传出窸窣窸窣的声音,显然老人的手在摸索着什么东西,一这时整个屋里屏声静气,王亚芳的心在噗咚噗咚地跳动,她忍不住想过去请求那位老人,不要自己动手,这对于九十多岁、体衰多病的人来说是太困难了。可是她发现于飞制止她的眼光,他好像在说:“这是不能阻止的。”老人终于捧着一个沉重的布包,他颤抖着苍苍的白发,微微摇摆着头颅。一的确,他走着一个多世纪漫长的道路,又一步一步挪动小步向于飞走去。于飞连忙迎上去,他双手接过这个沉重的包裹。于飞再也忍不住了,他眼圈里涨满泪水,他用哽咽的声音说:“我太感谢您了!”


于飞抱着祖先的遗骨站在那里,他的两腿在微微颤抖。


亨特颤巍巍地说:“太迟了!中国人死了也要把遗骨送回袓国。可是,在我这儿呆了一个多世纪,太迟了!”


当亨特在海伦和茜斯扶回到沙发上坐下,王亚芳再也忍耐不住,她一下扑过去,抱住老人,跪在他面前,把头扎在老人怀里,极度悲伤,使她失声痛哭。于飞不能制止她,因为她的泪水已经顺腮而下。他望着那个布包,似乎看到一个活着的老人向他走来,而且对他说什么。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王亚芳,说:“我们接过来的不只是遗骨,而是深深的情谊,这是一个世纪向一个世纪交接。”


在这极其隆重而又悲痛的气氛下,海伦和茜斯哭得像个泪人,使汤姆森也背过身去擦着眼睛。


等到哭泣声平息之后,爱尔兰老人用4于没有牙齿、声音沙哑而含混不清的声音开始说话,但不像说话,而是缓慢地,却是用尽全力,像是口中含着一枚橄榄咀嚼着一个多世纪前的喧嚣与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