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白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本章字节:11120字
于虎气急败坏,握起拳头在炕桌上猛捶了一下,震得茶壶茶碗叮当乱响,可是,他知道他扎起臂膀到工地上去的计谋,一下全都破坏了……“弥勒佛”又抱歉、又委屈地站在那里,那一副可怜相,一下使于虎心软下来,他低着头,说:“我错怪你了!”“这倒没什么,可是这碗牛奶有点凉了,我去热一热。”说着转身要走。于虎叫着他,说道:“西洋人不就喝凉的吗?”“弥勒佛”心里一喜:“啊!这场急风暴雨总算过去了。”于虎接过碗,一面喝,一面后悔地想:这么些年,“弥勒佛”照前照后,管冷管热,他总是乐呵呵地给大家办事,从无一句怨言,别人跟他吵闹,我总护住他,怎么今天我这样对待他?一想到这里,一滴眼泪噗的一声落在牛奶里。这一来,“弥勒佛”可发慌了,他想告诉于虎,是他怕于虎自己造个残废,是他跟丽莎商议好的,可是他不敢说,他只嚅嚅动了一下嘴唇:“我瞧还是找红胡子爷爷看一看,别砸了骨头。”“弥勒佛”话一出口,丽莎走了进来,说红胡子爷爷给人看病去了,我再去找,猛然间,她听到于虎哽咽,乞求的痛苦的声音在喊:“丽莎!你给我回来,丽莎!”最后声音已经颤抖,撕裂了。这痛苦的声音,一下把丽莎喝住了,她觉得自己做了错事,惹他恼怒,她低下头,缓慢地一步挪着一步走向他的跟前。这时,于虎发现丽莎的一双手满是尘土,污泥的鞋是那样陈旧,破烂了,他觉得丽莎太可怜了。他抚慰地笑了一下,他说:“丽莎!好丽莎!你看这是什么?”他拿起身边那只药葫芦,他用温柔的声音跟丽莎说:“我们中国人用中国药,这药很灵,我一敷上疼痛就好了。红胡子爷爷是你们西洋的方法,他来了,又用刀子刮、慑子夹呀!你看我受得了吗?”丽莎用怀疑的眼光朝“弥勒佛”询问,“弥勒佛”深知金疮药的好处,就深深地点了点头。于虎对丽莎说:“我求你,帮我把这条带子扎好,刚才我用牙咬,用手拉,刚要扎好,你们一来这不,又松了。”丽莎跟红胡子老爷学过扎绷带,她为了在于虎痛苦的时候,需要她做件事,她从心里感到高兴,她立刻动手给于虎包扎。趁这机会,于虎就说《既是对丽莎,也是对“弥勒佛”):“咱们都是凭着力气受苦受累惯了,一要让你们歇一天什么也不干,你们会浑身发酸,你们说是不是这样?”丽莎扑簌着长长的眼毛没吭声,倒是“弥勒佛”说:“话是这般说,可你而今受了伤,也不由得你自己了。”于虎发现这个善心的人话说得斩钉截铁,便不去争辩,却转了个弯子:“好,好一歇上两天。”“不行,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算。”于虎闷着气不做声。丽莎惟恐碰疼伤口,她的心是那样温柔,她的手是那样轻巧,把伤了的左臂膀吊在脖子上包扎完毕,于虎站起来,看看“弥勒佛”,看看丽莎,说:“你们看,这不是很好吗?”丽莎得到这一夸奖,笑了一下,她那俊秀俏瘦的脸上,两个酒窝颤动了一下,于虎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而现在看见了,丽莎长得是那样漂亮。“弥勒佛”将这一切看在眼中,怕丽莎做出动情的动作,他看了看屋外的太阳影低声说道:“丽莎!你赶紧跑回去做饭,到时辰了!”丽莎一惊,连忙转过身走去,到了门口,还转过身来叮嘱“弥勒怫”,“让他歇息!”然后,灵活地一转身,于虎怅怅地望着她那一把长长的浓浓的头发,在脊梁上摆晃,急急扭着袅娜的腰肢跑去的背影。
于虎松了一口气对“弥勒佛”说:
“这一关总算过了。”
“弥勒佛”眼睛有点红润,声音嘶哑地说:“这孩子可怜呀!”于虎把迪尔西老爷告诉他的有关可怜的丽莎的悲惨的命运一直压在心底不提。“弥勒佛”听着听着抽泣起来,他叽叽咕咕说:“西洋人都看不起咱们黄皮肤的人,难得这个丽莎,她不但不嫌弃我们,还为我们跑断了腿啊!”
“你看她那双鞋都裂了帮,张了嘴了。”
“点水之恩当报涌泉,这是我们的理教。”
“‘弥勒佛”,我看你办货时给她买一双鞋。”
说着他就去掏钱,“弥勒佛”拦住他说:
“我一直把她当做女儿一样看待,这事我办了。”
“幸亏‘弥勒佛”心细,否则我又做了一粧莽撞事。”他十分感谢地连声说,“这样办好!这样办好!”“弥勒佛”还是念念不忘,于虎这人是看管不住的!便说:“于虎!木匠带着干,你可放心,这工程也不是一天就完,你伤好了,再上好不好?”于虎为这恳求的声音所感动,只好说:“我听你的。”就这样,俩人之间做了一项协定。
这以后,于虎倒静静地歇息了两天,每晚木匠都跟他聊一阵子,他为施工进度的迅猛感到高兴。谁知第三天,当“弥勒佛”端了一碗热牛奶一推门,一看屋内没个人影,于虎早已不知去向,心中一慌,把半碗牛奶泼在地下:“于虎呀!于虎,你这个……”他气得坐在门坎上抽抽达达哭了起来,一面嘟嚷着:“我连个大活人都看不住!让我怎么交代。”
于虎这时正急急地往施工地点走去。两天没干活,开头,腿有点发软发颤,可是走过一阵,腿脚又坚强灵活起来,只是吊着左膀子,有些别扭,可是,他一听见那铁石撞击的坚硬而又响亮的声音,他就一心往那儿奔去。他进了隧洞,就大喊了一声,他的声音高昂洪亮,一下惊动了正在用尽全身之力挥动铁锤、把着钢钎铿锵震醒往斗子车上铲炸碎的石块的人们。
“我于虎来了!”
这一声呐喊,压倒一切,那样欢乐,那样威风。大家心头一喜,一下把他包围起来:“于虎好了吗?”“于虎好了吗?”只有木匠沉着一副面孔,走了过来:“于虎!你好利落了再来也不晚,你怕我们怠工偷懒吗?”于虎也觉得自己有点莽撞,没跟木匠说一声,就自个儿跑来有点过于任性,可是他的到来确实给大家带来鼓舞人心的力量,大家只一味嗷嗷叫,木匠却严峻地问:“你能干什么?”于虎笑了笑说:“给大家摇旗呐喊!”木匠绷紧的脸皮一下松了下来:“金口玉牙,一言为定,你就站在这儿喊吧!”这话一下逗得大家嗡然一阵哄笑,于虎、木匠跟着也笑了。木匠挥了一下手喊道:“快!快!去干活。”说罢自己也随上走了。
在这昏暗的石洞里,只有几堆为了取暧烧着的火堆和淬钢钎上的火焰、炼钢炉发出几点火光,这些许火光却把岩壁上的流水照得闪闪发亮。在这阴暗寒冷的大山腹内,人们却干得热火朝天。于虎坐在一块石头上,心里也在发热:“不能干活,坐在这看看,也比一个人憋在窝铺里那种清冷好些。”木匠很照顾于虎,不时坐到于虎身边来,于虎推了他一把说:“不要为了我,耽误你的时间,我看着心里亮堂呀!”木匠说:“不会,不会。”喝了几口水就走了。
隔不大会,木匠又来了,木匠怕于虎看着看着又动起手来。事情果不其然,快晌午的时候,于虎坐不住了,他就到斗车旁边,用一只右手抓石头往车里扔,装车的人不约束他,还笑得嘻嘻哈哈地给他鼓劲:“你一只手还很灵呢!”于虎干得浑身发热,满头大汗,正在兴高采烈,忽然一怔,听到“弥勒佛”的声音在喊大家吃饭,可是他从于虎身边走过,满脸怒容好像连看也没看这人,也不给于虎饭吃。于虎心里一颤:“糟了!一怎么办?”他觉得这一下“弥勒佛”可动真格的了,他只好凑上去,带着笑声说:“饭总得给我吃一口呀!”不料“弥勒佛”大吼一声,把他吓了一愣:“你的饭在你炕桌上!”于虎知道自己理亏,便低声下气地说:“我给你认个错……”“弥勒佛”瞪了他一眼说:“错?你什么时候错过?你等着吧!丽莎马上就来,你等着吧!”这一下于虎可愣了神。丽莎来了,又哭又闹,当着这么多人,那场面怎么下?倒是木匠发现这一僵持局面,缓缓走了过来,笑呵呵劝“弥勒佛”:“总不能让人家饿肚子。”没想到“弥勒佛”竟然寸步不让:“他是神仙,他不会饿……”一面说就向前走去。
于虎正在进退两难,一抬头忽然看见丽莎急匆匆走来,他浑身一阵酥软,噗咚一下坐到一块大石头上,可是丽莎走到他跟前,站了下来,这时于虎真是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只等着一阵爆雷向头上劈下来。谁知丽莎什么也没说,当着大家伙的眼光,大胆向于虎走来,她什么也没说,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面包递给于虎。于虎这时真是尴尬,不知接好还是不接好。丽莎却把面包扔在他怀里,扭转身飞快地跑了。还是木匠打了圆场,说:“我就欢喜吃西洋人的面包,咱们换着吃吧!”于虎只好搭讪地苦笑了一下,接过饭碗吃了几口,木匠连声说:“好吃!好吃!还是热乎的,你尝尝。”他还是掰了大半个面包给于虎吃了。“弥勒佛”往回走,还是连看也没看于虎一眼,就气昂昂地走了。
这以后,“弥勒佛”也不管他,也不跟他说话。于虎每天还是到隧道里去,用一只手,在这里帮一阵,在那里帮一阵,忙活得又欢实又热腾,这样过了十几天。一个下晚,往回路上走,猛然一下碰上丽莎,他主动地央求丽莎,“丽莎!你给我拆开绷带看一看,我看也许好了。”丽莎眼光还是那样哀愁而忧郁,但是她依了他,跟他到了他们那儿。这时,于虎同“弥勒佛”又搭了话,他兴冲冲跑到厨房,从一阵旋卷的油烟里的葱花香味,他看见胖师傅集中精力,一手把炒锅扬起,一手在锅边上把铁勺敲得叮当响,猛一回头,看见于虎。于虎说:“丽莎来了,拆开绷带看看,你给我一壶热水!”“弥勒佛”说:“你先走,我马上就到。”语气还是气昂昂的,十分不快意。可是当他们三人聚在一起,气氛就变了,丽莎十个手指灵动精细地把那条绷带用的破裤子,一道一道从于虎身上解下来,卷在自己手上。“弥勒佛”一下又软化下来轻轻问道:“疼吗?”于虎用朗朗的笑声回答:“轻快!轻快!”“弥勒佛”心下说:“你别装样,你糊弄不了我。”于是又皱起眉来,等到露出坚实的臂膀,四寸长的一道伤口只留下一道疤痕。丽莎叫了一声,又是惊讶,又是喜悦,“哎呀!你们中国人真神,比红胡子老爷爷的还灵。”于虎弯了几弯左臂得意洋洋地说:“你们看,这不是好了吗?”“弥勒佛”的小月牙笑眼又向上翘起来,不过他觉得自己变换得太快,于是向于虎瞥了一眼,于虎明白那意思是:“全看在丽莎的面子上。”可是他佯装不知,只管乐呵呵地笑着说:“丽莎!这药就是神。”丽莎从热水中蘸湿了一条手巾,细心地把于虎的臂膀擦得干干净净,于虎觉得她那清凉、细嫩的手掌在他臂膀上摩挲了一下,他心里猛然地一跳。丽莎好像听到了他心跳的声音,立刻羞红了整个脸说:“我告诉红胡子爷爷去!我告诉红胡子爷爷去!”说着就轻巧地扭转身跑了。于虎这时责备起“弥勒佛”:
“我的老天爷,人家西洋人穿皮鞋,你怎么给她买了这么双中国老棉鞋?”
“弥勒佛”喜呵呵地说:
“丽莎可高兴,说又软和,又暖和。”
“软和!暧和!她成天两脚不停,哪经穿呀!”
“我给她买了两双布鞋,一双皮鞋,能对付一阵子。”
从第二天起,于虎又照常上工了,又凿了几天。于虎这个石匠老手敏锐的耳朵,忽然听到一种异样的空洞的声音,他立刻抢到前面,把耳朵贴在岩壁上,喜得跳起脚,“快开顶了!快开顶了!”在这一声喊叫之下,大家都拼命地运臂挥镐,碎石块像雨点一样掉在脸上、手上,大家也不觉得疼,只管使出猛劲,把个石岩敲得山响。
这简直是一场神圣的祭典。
当于虎用长钢钎拨下一块敲松的岩石,忽然一道光亮从外面射进来。
“隧道打通了!隧道打通了!”
这喊声急速地往后面传,一直传到隧洞口外。
威廉汤姆斯曼从人群中挤出,踉踉跄跄,跑将过来。
这时间,所有的人的脸上都红光满面,喜笑颜开,像土拨鼠一样在这沉沉的大山底下,又是凿眼,又是放炮,一放炮,人们被那股呛人的辣辣的硝烟刺得两眼流泪,熏得满面乌黑,可是,人们就这样苦苦地干,一寸一寸,一步一步,劳动和大自然的这场惊天动地的搏斗,终于又战胜一道关卡,又开通一条隧洞,怎能够不喜笑颜开!从那泄漏进光亮的洞口开凿、拓宽。威廉一个劲喊:“威士忌!威士忌!”那意思是他将用威士忌酒奖赏这群中国劳工。乱糟糟的声响中冒出一个嘹亮的声音:“留着你们那威士忌吧!我们要老白干,老白干!”威廉猛然醒悟过来,想起中国劳工的生活习惯,也跟着喊:“好,老白干,老白干!”这一夜他们没停工,吃罢晚饭,接着又干。由于嫌岩壁上几盏马灯不够光亮,许多人做了火把,熊熊燃烧的红光照耀得嶙嶙棱棱的岩石闪闪反光在每个人的脸上,裸露的冒汗的挥动的手臂在闪闪反光,这儿也闪,那儿也闪,像安装了无数碎玻璃一晃一晃的。威廉这个魁梧凶狠的人,心中暗暗佩脤:“……真是奇迹!中国劳工创造的是英雄的业绩呀!”于虎精神抖擞,一面指挥大伙,一面自己动手,不知不觉之间,一片晨曦像绿豆色的薄纱落在他的脸上。
人世间有多少个夜晚、多少个黎明,但是美国人黄金梦幻中这一个夜晚、这一个黎明,可是一个非凡的夜晚和非凡的黎明,是修通东西贯通的大铁路最长的一个隧洞,从而奠定后来在1869年5月10日,两条铁路在犹他州奥格登以北的普罗蒙特利汇合时,在一根月桂木枕木钉上一颗金子道钉的决定性的一个夜晚、一个黎明,是劳动创造丰裕富饶的美国的一个夜晚、一个黎明,是永远值得珍贵爱惜的一个夜晚、一个黎明。这是人类文明发展史中辉煌的一个夜晚、一个黎明。来不及清场,以于虎为首他们便踏过堆积的石块,从隧洞口拥身而出。太阳刚吐红,是一种探暗的红色,一啊,眼前展开无边无涯的千山万壑笼罩在这种红色中,同时把站在陡峭的悬崖上的人群的每一张脸,也染得红红的。一个新的白昼的来临,显得极其庄严、肃穆,红日冉冉上升,原来涂在悬崖陡壁的深暗的红色变成鲜亮的红色,而后渐渐地渲染成金黄色。于虎两只炯炯发光的眼睛里忽然涨满泪水,泪珠像一串亮晃晃的珠链,带着阳光的金黄色,沿着他那在风吹雨打中、在强烈的劳动中磨炼出来的像用雕刀刻下的一道道皱纹,濡濡而下,这是多么苦涩的眼泪!这是多么欢乐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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