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白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本章字节:9796字
淘金的狂热,吸引着于虎跟他船上那一群难兄难弟们赶到叫做博迪的金矿镇市,一到那里,一听一看使得他们目瞪口呆,吓得大吃一惊。
人啊!你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从古以来,都在辩说着人性是善是恶这个问题,在博迪好像在用事实证明着、回答着这个既单纯而又深奥的哲学问题。由于金灿灿的黄金的诱惑,从遥远各地而来的人,在途程上历尽艰难险阻、痛苦、悲哀,可是那时他们只有一颗单纯的心,望着前方满怀希望。但是一旦把金子抓在手里,他们一味追求财富,变得贪婪、自私、狂暴、混乱,他们不顾一切,破坏一切,他们在曝日骄阳之下,在寒风冷雪之下,这一群愚昧无知的人一旦黄金到手,就集聚到博迪,赌博、酗酒,无所不为,贪欲扭曲了这些人的人性,原来的善良、单纯,变成粗暴、狂恶。为了争夺黄金,成群成伙的人吵骂,扭打、殴斗,发展到袭击、抢劫、杀人,那时,传教士们说:“博迪是掀起欲望和情感风暴的海洋。”可是那里既充满罪恶,又充满希望,一人们还是忍不住它的诱惑的吸引,甘心冒着死亡的危险,因此,到博迪去的人都说:“再见吧!上帝,我要去博迪了!”在那四周全是长满茅草,遍布荆棘的不毛之地的这一块罪恶的土地上,鲜血和生命捂住了人的双眼,有的给别人割断喉管,有的给别人推下悬崖。黄金啊!与其说你给人间创造幸福,不如说你给人间制造罪恶。
于虎一听说有两千多华工远离博迪,自成一体,在荒野里设立了一个中国劳工的村镇,这是多么伟大的民族性格呀!中国人远在天涯海角,穷乡僻壤,也总是互助互让,相亲相爱。于虎这几十个人一听到这消息,心里就感到一阵热呼,经过一阵商量就决定去寻找这村镇,谁知就在他们前往索萨拉村镇不太远的路途上,发生了一场悲剧。
从东部、南部来的美国人,他们为了得到金子,采取了极其粗暴、野蛮的掠夺方式。黄金细细砂粒从河水中冲出来,得费很大人力,而所得甚微,要是凿开山岩,找到藏在里面的金块,那就收获很多。这些美国人凭借着锋利、强大的水枪的力量,冲破山石,爆裂岩层,为了挖出金块,毁坏了大片大片的山坡。山坡下的土地陷落下去。当于虎他们已经看见他们寻找的宿营地,马上就要见到亲人,忽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这声音不是暴烈,而是沉闷,正因为这种沉闷,使人感到可惧、可怕。于虎觉得全身毛发悚然,吸了一口冷气。一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顷刻之间宿营地连影子都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定了神向哪儿跑去呀!何等的凄凉,何等的悲惨。这里所有的一切,有生命的,没生命的,一起都掩埋到深深的地底下去了,没听见一声嘶喊,就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了,只有一座小庙还在那儿微微摇晃……空中弥漫着浓烟一般的灰尘,这灰尘无声无息地像掩埋在深深地层下的两千多苦难的灵魂,在向着苍天飞扬,吐出最后一口生命的气息。
你这荒凉的美国西部呀!
你在人的眼前闪动着金晃晃的黄金影子。
你在人的心里埋葬了鲜血淋淋的生命。
内华达山!内华达山!
一片红彤彤的夕阳照红峻岭、高峰。
可是,在那苦难的年月里,可怜的中国劳工用他们的血把你每一块严峻的石岩,照得发红,而后发紫、发黑;一阵阵狂风吹得深深的草丛发出呼哨。于虎他们到这盛产黄金的地带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降临了。、一种悲观、失望的情绪笼罩在这一小群人心上。人们就像一组雕塑矗立在地狱之门。于虎跟大伙儿商量了一阵,在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刻,龄够怎么办呢?他们一致的心思就是不能再在这里停留,觉得他们脚下的土地又来一次陷落,大地一张口会把他们全都吞了下去。他们背负着行李,走了一夜,走到一条弯弯曲曲的河边。他们在紫罗兰色的黎明光中,横七竖八,躺在地下进入梦乡。他们这样做是很正确的。后来,当他们听到在马瑟路德一次山崩中,546个小村镇,有300个一下子变得无影无踪,那些用水枪挖掘出黄金而兴高采烈的人,你们知道,你们的每一块黄金都沾满多少鲜血。可是,盲目的狂热,是可怕的,不论是战争的狂热,商战的狂热,迷信的狂热,淘金的狂热,它们一旦支配了人们,就令人失去理性与信念,就给历史造了不知其数的罪孽。
于虎没有睡,他靠在小行李卷上,想起大榕树下,他和阿蒙抱住多么大的希望,多么多的幻想,而后他苦苦地远渡过太平洋,受尽了目不忍睹的灾难。现在,他想着这一群人的道路该怎么走?这个细心而又耐心的人,从他眼前又掠过喧嚣暴乱的博迪,崩裂陷落的索萨拉,他一边听着身旁的鼻鼾声,一边掐算着一看来这不是个好惹的地方,事事得谨慎行事。他捉摸着踏到美国大陆,这第一步该怎么走?一直到困倦压倒他,他实在难以支撑,他的两眼似乎只闭了一刹那间,就醒转过来了,只这一瞬间,他干巴劲的身子,便已恢复了疲劳。太阳把大地照得十分温暖,他像睡在暖和的被褥上,奋身站了起来。在他一声吆喝下,大伙总要找到黄金闪光的地方,于是,擦了擦惺忪的两眼,向河边跑去。于虎一看流水,闪着碧绿宝石的颜色,当他捧起水来洗脸时,想到这河里也许就有金沙,一股雄心壮志在这身强力壮、禀性刚强、正在壮年的人心里第一次升起了贪婪的欲望,似乎心里在呼唤着自己,既然眼看黄金到手,为什么不早弄几块,于是这瘦棱棱的人露出了笑容。
秋末冬初,美国大自然雄伟的气魄显露出美丽的田园风光,茫茫原野上的一人高的青草一望无际;太阳把连绵不断的雪峰照得像硬块砂糖一样闪闪发光;远远望去,大草地给风吹得像大海波涛一样一下伏下去,一下涌上来,形成无数棱角鲜明的闪光的明镜。于虎放眼寻找内华达山……这时,有一个赶着牛群的人,一面唱着歌,一面向这儿走来。黑白相间的乳牛,垂着沉甸甸几乎堕到地面的***,一头头很沉稳、很庄严像个老道学家似地蹒跚走来。牛群中偶然发出一两声男低音一般深沉有力的鸣声,牛群后面有一个皮肤白色相当衰老的人……在这荒凉的原野上看到一个人影,于虎便觉得兴高采烈,但他又心存疑虑,不知会遭到什么祸事。可是,那人发现了他,向他走来,蓝眼珠闪出喜悦之光,似乎并无恶意,于是于虎就用从约翰那儿学来的歪腔斜调的英语,同他搭起话来:
“哈吃!”
那洋人兴奋地叫着:
“你好!中国佬!”
但他嘴中的“中国佬”并不含有美国人口中那般排他的轻蔑,反而有种亲密之感。
牛群到河边饮水了。他们俩人就找了一处露出地面的粗糙凸凹的树根,坐了下来。那人从口袋里掏出几片黄褐色的烟叶卷起一根烟递给于虎,于虎没有接受,自己把别在腰里的烟袋杆拔出来,系上阿蒙绣的烟袋荷包,用手指揉着装满一烟袋锅烟,衔在口里,然后掏出火镰嚓地打亮火花,点燃烟叶。当他吸了一口香喷喷的香气,感到意外的舒适时,那西洋人一下被烟袋荷包上绣的一朵牡丹花所吸引,他拿过去啧啧称赞不忍释手,然后咧开嘴露出笑容。
“中国人真神秘,这手艺多惊人呀!”说到此处恍然有所悟:“这是你……”
于虎明白他的意思,他为阿蒙精巧的刺绣而感到自豪,说:
“是的……”
俩人心会神领地笑起来,这时于虎心里其实是打算从这人口中探听出一点这一带的消息,以免在这荒凉的野外一无所知,不知脚步该走得多深多浅,他就问:
“你是美国人?”
“不,是爱尔兰人。”
“爱尔兰人,怎么不到内华达山上去?”
那人以无限伤感的神情望着给一片蓝天、几朵白云衬托的遥远的内华达山,深深地叹了口气。但他转过头来审视于虎,于虎下意识地觉得这老人再三斟酌的心里的话诙不该对这陌生的中国人说,于是于虎立刻淡淡地笑了一下。老年人阅历多,从于虎的笑容里饱含着的善良与纯朴,使他产生了一种信任感,就问了一句:
“你们是刚到这儿来的吧?”
“我们在太平洋上受了九个月的罪,好不容易才到达这里。”爱尔兰老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
“这就难怪了,内华达山不是你我能去的地方了。”
于虎惊讶地放低声音:“听说那里有成块的黄金。”说到这里,他两眼还充满希望之光。
“孩子!你真不明白,正因为那里有成块的黄金,前些时候就发生了一场暴力事件……你不要着急,慢慢听我说。”于虎发现爱尔兰老人对内华达山的无限的欲望,原来是中国人从岩石里掘出黄金。美国人闻到了黄金气味,就红了眼睛,于是成群结伙,蜂拥而来……你知道这些从美国东部来远征西部的人,他们当中有些人是很可怕的,他们酗酒、杀人,无所不为。前儿个月,他们就凭藉着他们人多势众,对于中国人善于巧妙的开凿山石,取得黄金,看在眼里,怒在心头,他们就对中国人辱骂污蔑,肆意挑衅……终于引发起一场暴力殴斗。美国人有枪,中国人手上只有镐头、铁锹,一阵疯狂的你死我活的厮拼,死了中国人,遍地流血,中国人终于被逼离开了内华达山。
一腔怒火涌上于虎的胸膛,可是,他马上提醒自己要冷静下来,他就进一步询问:
“那么,这一带就没有中国人了吗?”
“有。”
爱尔兰老人向河上一指,这时那群牛饮完水,从嘴巴上淌着水珠正在清闲悠荡,“这条河是从探山里流出来的,现在,中国人都在这河流源头的峡谷里淘金。”
于虎一听又惊又喜。
从而他对这爱尔兰老人发生了好感,他想:也许往后还会见面,便恭敬地问道:
“您的尊姓大名?”
爱尔兰老人挺喜欢这个精明、瘦削的中国小伙子,就从胡须里露出笑容:“小伙子!咱们爱尔兰人跟中国人是说得到一块的,一你就叫我迪尔西老爹吧!”于虎为这老人一副和蔼的面孔、善良的笑意所感动,也亲昵地告诉老人:“我叫于虎。”当他看见同伙们都睡醒,纷纷到河边上洗脸,他就抱拳拱手,和迪尔西老人告别,跑到人群中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家,大家高兴得蹦起脚来。他们每人吃了带在身边的干粮,就背起行李卷,顺着河边往上游走去。在异国他乡哪伯听到和乡亲们见面的消息,也就像闻到故土上飘来芬芳的炊烟那般兴高采烈,潇洒的秋风吹到人身上,温暖的秋阳照到人脸上,于虎眼中的西北部好像不再是渺无人迹,满目凄凉。
他们走了整整三天,从草原上进入峡谷,一下从空气中真的闻到了中国的气息。
什么是中国的气息?这只有在那古老年代过来的远离国土的人才知道。
当他们顺着峡谷,拐过一座刀劈斧削的山崖,那种浓浓的中国的气息,使他们一个个眼睛雪亮,心评怦直跳,他们看见山坡上一大片窝棚,窝棚顶上冒出缕缕青烟,河上、河下到处都是自己的同胞兄弟,一阵说不上是喧哗,但却像夏天晚上的蚊虫的雷声,隐隐地传来。这里面有笑声,有语声,有说不出是什么的混杂在一道的声音,这声音一落入于虎耳根,既是亲昵,又是兴奋,他忍不住高声喊道:“我们来了!”他那一伙人跟着他喊叫……这声音马上引起骚动,河上淘金的人,河边上来往奔走的人,还有那片窝棚里的一群人也急急奔下山坡,刹那间,都汇聚在一起,向他们跑来。于虎跑在最前头,他看见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人,一下朝他扑过来,亲切地把于虎抱着,然后两手推开于虎,两只锐利的眼光盯住于虎,急急遑遑地问:“你们飘洋过海……怎么在这山沟沟里找到我们?”于虎欲待回答,可是,对方的神色似乎告诉他:“不忙,不忙。”于虎心里也有一个颤巍巍的声音:“我们总算找到了你们。”……总之,在这乱哄哄的非凡的热闹当中,大家都在说,大家都没有听见,一个个奔上来,抢着来人身上沉重的各色包裹,然后簇拥着走上山坡,有的进这个窝棚,有的进那个窝棚。于虎跟着第一个拥抱他的人走,他一看窝棚里,干干净净,明明亮亮,整整齐齐,一那人让他坐在地铺上,取过一只长嘴铜茶壶,往一个兰花瓷茶杯里给他满满斟上茶,双手捧着递送过来,又饥又渴的于虎微微一笑,接过荼杯,一饮而尽,啪的一声,说:“简直回到了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