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白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4
|本章字节:12470字
王亚芳坐的是软席包厢的下铺,可是入夜之后怎样也睡不着,一她辗转反侧,自己知道是无法入眠了,便打亮床头灯,从枕头旁边手提包里取出一只药盒,拿了一粒红色胶囊的“速可眠”,就着保温杯饮了一口水吞了下去,过了不大一会,就沉沉睡着了。
现在公共汽车已经从镇上通到学院门口了。
王亚芳急匆匆地一路小跑,到了老皖长的宿舍,她来不及敲门,就撞了进去,一眼就看到张红妈妈,多年不见,加以遇到这样不顺心的事,张红的头发苍白了,不过,身子、面孔还是那么匀称、灵巧,一点也不显老。她一扭身瞧见王亚芳,就带有责备意味地说:“我不让你来,你怎么不听话,多少病人等着你,你这么老远跑到我这儿来。”她这柔中带刚的性子,一下使王亚芳想到老院长那高尚的医德,她再也忍不住一下扑到张红妈妈怀里,热泪横流,痛哭失声。这一来惹得张红妈妈也流了一脸眼泪,俩人紧紧抱成一团,这是人间凄惨的悲痛的场面。王亚芳不无责备地哽咽着说:“老院长病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再看他一眼。怎么就让他这样走了……”说到这里,王亚芳又忍不住耸着肩膀哭了起来。还是张红妈妈用手拍着她的脊背抹了一下眼眶里的泪水说:“芳芳!你老师一再叮嘱我,你谁都可以告诉,就是不要告诉亚芳,这孩子太重感情。我是按着你老院长的意思办的。”王亚芳听罢仰起头来说:“那么,老师还在想着我呢?”“怎么不,他常常说他的学生中你是最出色的一个,你自学成材,现在在中央的医院里挑起重担子了,他高兴呀!”“可是我最后看都没有看上他一眼。”张红妈妈把两只柔软纤瘦的手搁在王亚芳膝上,倒是由她来劝说她了。王亚芳偷空看了一眼这古老陈旧的大屋子,还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特别是老院长临终前草拟的什么文件,还给一枝抗日战争时从日本人那里缴获的又粗又大的红色钢笔压着。王亚芳不愿伤张红妈妈的心,十分痛苦地把哀伤憋在心里。她觉得张红妈妈的确是很坚强、很冷静,她倒问了王亚芳很多很多的话,特别是谈到于飞那么多年等着她,终于在上海见了面,无意中引起张红妈妈的心事,她叹了口气:
“你们俩人这样才是自己对得起自己!”
这一夜,她们俩人静静地卧在床上,其实各有各的心事,谁也没有睡觉。
第二天早晨,王亚芳说:
“我去看看老院长的坟墓吧!”
张红声音轻轻地说:
“我们应该去看看他。”
俩人穿过大片碧绿的大地之海,攀登上一座岩石的山丘,来到一座青白色大理石筑起的十分肃穆、十分隆重的雕得整整齐齐的坟墓前。张红妈妈说:“我说人总有一死,这就不必了。可是学院里坚持一定要这样做,你看,还写了这句话。”王亚芳仰头一看石碑上镌着一行大字:
“你用你的生命抚育了黑色的大地。”
王亚芳再看看坟墓四周,地面上清洁整齐,连一根野草都没有,她立刻想到张红妈妈一定天天到这里来,把这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老院长我来迟了!我就是这黑色大地的女儿。”
她话还没说完,就全身扑在墓碑之上。她用整个身体亲切地贴在大理石上,可是她一点没有觉得大理石的冰凉,反而觉得一片温暖,她的声音嘶哑了。
“老院长你还活着,你再跟我说一句话吧!”
这时王亚芳真是五内如焚,痛不欲生,很久很久俯在墓碑前的基座上,用泪水把石块洗得一片湿淋淋的。张红妈妈知道她是阻止不住她的,自己只是转过身去,用两手抚着洒满泪水的脸面,隔了好一阵,她走过去拉起王亚芳:“你还没忘记老院长对你的临别赠言吧!”王亚芳站起来说:“我没忘记,这么多年,我每走一步都衡量合不合乎老师的话,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她说着眼圈又红了,金晃晃的阳光,把一望无边无际的大海一样的草原照得碧绿碧绿的。在一望无际的远方的远方,深蓝深蓝的上空游动着银子般发亮的白云,一团一团、一群一群地向一个方向上慢悠悠地漂动。张红妈妈立即拉着王亚芳的手:“你从前常常站在这里,望着白云,你跟我说过,你要像这大地苍天一样,用自己的毅力,取得生命的价值,你看这白云就是你老师在跟你说话。”人生有多少艰辛,多少苦涩,张红妈妈拉着王亚芳往回走,走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太阳西落,把两条瘦条条的黑人影拉得长长的。王亚芳忽然在一阵舒爽的清风中吹到多少年前,她在这里常常兴致幽幽地闻着日光蒸晒之后而微微吹着的,像小河里清凉的流水一样的大草原的芳香。她们从悲哀中渐渐苏醒过来,一路上絮絮说着话,走回家去。
就在这天的夜里。
一下开亮了电灯,灯光非常灼人。
王亚芳惊讶地说:“从前我在这儿点的是煤油灯呀!”
王亚芳拉着张红妈妈的手说:
“我这回来,是接妈妈到我们那里去,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们不放心呀!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是于飞和我两个人的意见呀!”张红妈妈默默地笑了,伸手在王亚芳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声音那样纤细,那样温柔,说道:
“孩子!我知道你心里疼我呀!可是你想想我怎么抛开这穷家寒舍,远走他乡……”
王亚芳焦灼地抢着说:“我们是你的孩子,你到我们那里,不就是自己的家吗?”
谁知正是王亚芳这一句话,引起张红妈妈的一段心事:
“你知道,战争时期我苦苦等了一个八年,又等了一个三年,我都把他等回来了。现在,他真的走了这个我知道,可是,你看看我们住了这么多年的大房子,这么多的书,你看他还没写完的讲话稿,他睡觉的卧铺,他吃饭坐的木凳……我怎么能抛开这里所有一切离开一走?芳芳!这也许是梦,可是,我总觉得有哪一个晚上他的灵魂要是回来,这家里没有我,我心里怎么过呀!”
她没有眼泪,没有悲哀,她把话说得十分平静。
正是这种平静,说得王亚芳把脸伏在张红妈妈柔软的手上。这是什么样的痴情,一这是什么样的幻想。
可是,正是这像幽灵一样的知觉与信念,把张红整个人牢牢拴在老院长遗留的一切上。
张红妈妈沉思了好大一阵,用手拍着王亚芳脊背说:
“不说这些,咱们吃饭吧!我给你做炸酱面,这是他最爱吃的,说不说怎么又说?”
她苦涩而又甜蜜地笑了一下自己。
她们两个人进入厨房一道做饭,这沉甸甸的往事是不容易除去啊!那时她们一边做饭,一边等着一个人,老院长一步迈进来,看到那碗油汪汪香喷喷的炸酱,就兴致很高,食欲很强。他一边挑着面条,一边嚼着张红从自己种的黄瓜架上摘下来的还开着黄花的又嫩又脆的黄瓜,可是,现在他永远永远地不见了,只有王亚芳面对张红俩人。王亚芳只是闷着头吃饭,可是心里盘算下一步,她怎么把张红妈妈说得活了心,我一定要把她从这儿接走,谁知张红却说了话:“他最爱吃我抻的面条,一他说走遍天下,那里也吃不到又柔和又有嚼头的面条。”王亚芳听了一愣,她说不说他,可是她事事都说他。王亚芳用自己的苦涩的经历想张红妈妈,常离久别,最后团聚起来,这爱会爱得多么浓呀!可是,现在蓦然间那一个人又走了,幸福像飘浮的云雾,悠悠忽忽给清风吹得渺无踪迹了。王亚芳一想到明天就要走了,心里止不住无限的烦乱,因此跟张红说话也是有一言无一语的:常常搭不上茬。
晚上,王亚芳忍不住悲痛说:
“就这几天假,明天我就要走了。”
张红好像一切都处之泰然了,不过对于自己最疼爱的女儿要走,听了,心里还是不觉颤动了一阵。王亚芳发现妈妈是自己在压制自己,心里也说不出的难过,谁知张红说不提,可还是又提到了:
“你记得他说过的那句话吗?”
王亚芳听着张红那低低、软软的声音,不知她又要说什么?便怔怔望着她,她说出的却只是一句:
“病人是医生的上帝。”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正因为这个原故你还是到我们那里去吧!你再照管照管你这个女儿,让她能全心全意扑在病人身上。”
说到这个分寸上,张红低下头,后来又抬起头:
“芳芳!你看我老了吗?”
“没有,没有……”
的确,王亚芳和张红分离了这么多年,又加上张红遭到生命中最大的打击,她的大大的松松的垂在细细脖颈后的发髻,的确像打了一层霜一样苍白了,可是,她的面容还是那样娇好,瘦瘦的、窄窄的,一点没有憔悴,也没有衰老。唉!她一生遭受那样多灾害,可是她的生命力还是柔中有刚,还是那样强。
“妈妈!你没有老,只不过头发里有些银丝,刚才我不说了吗?我不是接你去养老,是照顾照顾我们两个不会过日子的人。”“那倒是应该的,不过……”
王亚芳心下猜张红有点动心就加上一把火。
“接你去,是我们两个人的主意,于飞说了,我要说不动,他就要自己来。”
张红妈妈说:
“孩子,让我再守两年,我走了,谁给他墓地上拔苗除草。”这稳重、平静的话声倒使得王亚芳心中一阵凄凉,低下头,发出颤抖的声音:
“妈妈……”
张红妈妈十分柔和地伸出纤舜两手扶着王亚芳的肩膀,她仰起头挺起胸脯坚定不移地说:
“芳芳!我的生命总是落在你那里,什么时候要去,我给你写信,你来接我,我这一辈子没离开过这黑土地,到北京,我还找不到你呢!”
谈到这个地步,王亚芳也只好点点头。
在回来的一路上,王亚芳非常钦佩张红妈妈,她的一生就是这样等过来的,看来她现在还要等下去。
她提着提包,走到医院门口,一下愣住了,怎么这几天就天下大乱了,偌大一个医院,原来是一片静幽幽,现在却到处乱哄哄:“这是怎么回事呀?”墙上到处涂满字,还划着粗粗大黑叉叉,路上走的人谁也不跟谁讲话,好像都变成了冷冰冰的人。
王亚芳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她就加紧了脚步急匆匆走回自己住的那个大楼。电梯门关得紧紧的不开了。她只好一层一层楼爬,这样爬了十层,也不觉累得气吁喘喘,好不容易举起手,心里一阵阵发紧,于飞该不会出事吧!门开了,于飞一见她就笑了:
“怎么就一个人……”
“慢慢说吧!”她只急火火地问:“出了什么事了?”
于飞到底是个军人,是个石油人,淡然一笑,把手一挥:“管他们呢!我看你先歇息一天再说。”
王亚芳千里奔波,也的确劳累不堪了。可是眼前这奇怪的现象,总使她的一颗心悬着放不下来。于飞扶她走到她的房间,让她倒在床上,于飞还是那么笑嘻嘻的,这笑对于王亚芳倒是一种镇定,好像说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给你去做一顿好吃的饭,你先睡一觉再说吧!
第二天,王亚芳到神经科上班。
病室里的人见她回来,彼此之间倒是十分热烈。
“管它呢?”她就穿上白大褂先到办公室仔仔细细地看着一份份病历,然后把听诊器挂在脖子上,就去查房了。她一投入抢救生命的活动,她的注意力就集中到病情的微细的变化上。有几个病人是她走以前就在这儿的,他们见了她,都用笑脸相迎,好像是说:你回来,我们就好了。这种亲切的感情使王亚芳心中感到十分温暧,当她为一个半瘫的人仔细作了全面检查,她说:“你比以往可好多了,坚决挺着,我认为你是能够完全恢复正常的……”不料正在这时地板上一阵咚咚、咚咚乱响,冲进几个年轻人,火烧火燎,气势汹汹就朝这个病床冲来,一个带头的看了看吊在床栏杆上的登记卡,说:
“就是他!”
“让他交代!”
王亚芳看不得他们对待病人的这种不管死活的举动,一下子怒上心头,”她展开双手站在病床面前,厉声叱责:
“这是我的病人,他的生命我负责,不准你们碰他一下!”
她的医生威严,一下吓得几个年轻人倒退了几步。
其中一个气急败坏但还装作凶神恶煞似地问她:
“你叫什么?”
“我叫王亚芳,有什么事我负责。”
说罢,那几个人就恶狠狠地扭过头顺着通道走了。这时,一个年纪大点的医生把王亚芳拉到办公室,悄悄说:
“你最后那句话可不该说呀!”
“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做医生的最大的使命是对病人负主”
贝0谁知,这以后,王亚芳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不知是哪个人决定的,哪个人批准的,来了一个人竟下命令一样通知她:
“从明天起,你上午看病,下午交代!”
王亚芳一听,怒不可遏,她把手啪地往桌上一拍:
“我交代什么?交代我在朝鲜火线上负伤那时怕你还没出世呢!”
当天下班回家,她把病房里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于飞,于飞听了冷静想了一阵,说:
“你做得对!你们的病房住的都是高级干部,造反派也知道离不开你们,没有医生治疗,出了事他们要负责任,既然这样,你就照常看你的病。至于交代,你有什么交代的?我主张你不要跟他们斗气,就是一声不响,他们斗你,到时候他们也会饿肚子的,还不是借口撤退。”
时间就这样拖下去,尽管有于飞的安慰帮助,王亚芳的心情还是十分不悦。有一天,已经是下半夜了,忽然听到门上有人敲门声,这倒使得王亚芳、于飞一下惊醒,俩人互相看了一眼,于飞说:“你睡你的觉去,有什么事,让我来应付。”这可能真是心灵相通。王亚芳跑了几步去打开门,一看是张红妈妈,连抱带拽拉着两个大包裹,王亚芳连忙上去接过包袱,心疼地说:“妈妈!这样大个北京城,你怎么找到我这家门,你真是为我遭罪啊!”于飞更是大吃一惊,连忙上去搀扶她走进屋。张红妈妈气宇轩昂地说:
“芳芳!不怕!妈妈护着你。”
王亚芳心情激动,说:
“你不在那儿避一避,还往我们这儿乱哄哄的地方跑!”
“孩子,在这世界,我不就是你们这两个亲人了吗?我不来维护你们,谁来维护你们。”
从此以后,张红不但是这一家的成员,而且是这一家的家长,什么家务事都揽在她手里,由她操劳,不让王亚芳、于飞费七、动手。
于飞看了表:波士顿的午夜正是北京的白天。王亚芳拨通了电话,一条多么长多么长的电波直掠太平洋而过,一条多么长多么长的心波直掠太平洋而过。王亚芳等了不大一会,听到了张红的声音,王亚芳喜得大叫起来:“妈妈!妈妈!你好吗?”“我好,我好,就是不知道你们怎么样呀!”“妈妈,你听着,我一件一件告诉你……”于飞看到这不是亲生女儿,胜似亲生女儿的亲切而又热情的又说又笑,于飞自从抱着祖先的骨骸而产生的那种心情,到这时候,好像一下雪消冰解了。王亚芳一下停住嘴,举起听筒递给于飞,“要跟你讲话。”于飞把听筒一贴到耳朵上,就听到张红妈妈温暖而亲切的声音,“于飞,你的事办妥帖了吗?”“是一个爱尔兰老人由他的祖先一代人一代人交代给他们,让他们一定交给于虎的后人手上。我来得很是时候,爱尔兰老人已经九十多岁了,他还苦苦挣扎地活着,总算把我等到了。”“唉!世界上还是好人多,要好好谢谢他呀!”“是呀!回国要办的第一件就是寄一件珍贵礼物给老人。”“是呀!你从他手上请回先人的灵魂,这对你是大恩大德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