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搭好窝棚之后，于虎就带上他这一伙人下河淘金了。他蹚着河水，走到河心，望着汹涌而下的清清急流，心里十分高兴，真像唐僧取经一样，一路上受尽九九八十一难，现在眼看金子就要到手了，他看大伙分散在河床各处，有的坐在河水里凸出的石头上，有的叉开两腿弯着腰身，两手把着竹簸箕让水流从中流过，这是细心又得耐心的活，一天到晚，看到簸箕上薄薄一层金砂，闪着金光，大家都喜欢得又说又笑，又蹦又跳。这样干了一年，每个人都为多得黄金，闷着头苦干，于虎却产生了一个心思，他沿着河岸一面察看，一面琢磨，让这河水漫着河床流，不知流掉多少黄金，为什么不想个主意，把水聚到一处呢？他皱着眉头，苦思冥想，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手巧来自心巧，可是更可贵的是他有一条恒心，什么事不凿到底，是不会罢休的。有一夜，他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忽然一翻身坐了起来，他很想跑去叫醒欧阳铁石。但他沉稳了一下自己，他取出烟口袋，把烟袋锅插进去，揉着手指拧了一烟锅烟叶，点了吸着……他脑子一亮，想到这真是一条好路。于是他穿上布底鞋，悄悄走了出去。月明星稀，寒气逼人，他从热被窝出来，一接触这阵冻人的冷气，浑身不免一阵哆嗦，可是他心里还是喜气洋洋。他走到河床前，左看看，右看看，他迈着均匀的步子，从河岸上来回来去地丈量着土地与河流，这夜静更深时刻，好像有一个声音对他说：“行，这主意能行！”鸡用响亮的喔喔声惊醒了黎明，他心里又迟疑地回答那一个声音：“真能行吗？人家就这样干了多少年月，何必让我想个花招。”但当看到欧阳铁石，用木盆舀了河水，洗了脸，漱了口，猛一抬头看见这边有个人影，他感到十分奇怪：“每天都是我头一个先到这河边上来，今天难道我迟了？”

黎明河上腾起白漫漫的浓雾，雾像能游动的庞然大物一样，缓缓地涨满空中，青色的黎明的亮光也一样缓缓地像庞然大物一样向烟雾里渗透进去。就在这烟雾之中，那个人影正是于虎。于虎以为欧阳铁石已经看清他，其实当他走到五步距离的地方，欧阳铁石才惊讶地叫了一声：“这么早，你怎么在这里？”

于虎羞于将话说出口，但又不好不如实说来，只好吞吞吐吐说了一句：“我一夜也没睡……”

“怎么又想家了？”

于虎连连摇手说：“不是那回事，不是那回事……我是想，想个什么法儿多淘些金子。”

欧阳铁石一愣，心里十分敬重于虎，暗暗想道：“他真是个塌塌实实，一心不二的人呀！”就又温暖地说了一声，“于虎兄弟！你是个有心计的人，有什么想法，摆说摆说，走！”

于虎拉上欧阳铁石找了一块潮糊糊的大石头坐下：

“我心里想出个道道，又不敢说，怕人笑话。

“多淘金子是大伙的好事，众人拾柴火焰高嘛！

“这是怎么回事……我看让这河水这样漫流，不知流失多少金子……我就想到咱们家乡灌溉田地的法子，不过不知适用不适用，”

经于虎一提，欧阳铁石一下醒悟过来，连忙催道：“你说！你说！”

于虎早已觉得欧阳铁石这人不但身材魁梧，心胸也开阔，很能容人，听得进话。于是俩人各捧着一根烟袋杆，于虎一边吧哒着吸烟，一边滔滔不绝说了起来，“这么着……我想筑个水堤，走，走，咱们去看看。”

俩人聊着，脚底下磕碰着的石卵石块乱碰乱滚，向河跟前走去，河上的雾像一条白龙慢腾腾往上飞，滚滚的急流漫着宽阔的河床，水在河中心一些石块上冲击着，鸣响着。于虎见欧阳铁石听得入迷，就把手向河面上一挥，“山上有的是红松，砍些下来，修一道堤坝，把上游的水都引进渠道，水就都堵在这漏斗上。”于虎边说边看动静，见欧阳铁石喜形于色，正要说下去，却给足智多谋的欧阳铁石抢到前面：

“这么着，在这儿安装一个水车，把水聚到下面坑里。”于虎连说：“对！对！”

两个人用绳子拴着一个木瓢，就一瓢一瓢地自，“我看一瓢就能淘上一钱金子。”

欧阳铁石琢磨了一阵，说：“走，咱们跟大伙算计算计！”大伙正蹲在山坡窝棚前吃早饭，欧阳铁石放大喉咙，发出洪亮声音：“好事呀！于虎兄弟出了个好主意，叫他说。”于虎是个谦让的人，连忙往后躲闪，连连摇手说：“是欧阳大哥我们俩合计的，由他说！由他说！”欧阳铁石看见大家都停止吃饭，张大嘴巴，等着听话，同时，看也执拗不过于虎，便仔细地说了一遍。只见一个矮胖粗壮的人站起来，把握了筷子的一只手一挥，说：“心往一处想，水往一处流，我看就这么干！”大家跟着轰的一声，嗷嗷欢叫起来。欧阳铁石喜得拉着于虎的手说：“亏你心细呀！”于虎连忙回避着说：“全靠铁石大哥的威望！把这个场合看在眼里。”

于虎确实钦佩欧阳铁石的大将威风，一呼百应，有了这个主心骨，他心上的石头放下来了。他花了一天一夜时辰，在窝棚里一张小炕桌上，翻来覆去琢磨，翻来覆去筹划，终于凭着他做石工、做木工的经验，画出了一张施工的略图。他这个又果断、又慎重的人，天亮前悄悄唤醒两三个能工巧匠，在一盏小洋油灯下推敲、订正，在天还未明的时候，在呼呼怒吼的狂风中，他忍不住心里蹦蹦跳跳到了欧阳铁石窝棚门口停着了，寻思，这个时候把欧阳铁石叫醒，好还是不好？一他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推门进去，拍了欧阳铁石几下。欧阳铁石，看起来精壮，却是个很有灵性的人，他翻身坐起，揉揉眼睛，一看黑地里立着的是于虎，立刻料到他带来喜信，便摸出火镰打亮火石冒出一星火花，点亮了灯，连连招手：“来！来！”

两人肩并肩，于虎一面给他看着图，一面跟他仔细说了来龙去脉，于虎两眼试探着说道：“试试看行不行！”欧阳铁石伸手在大腿上一拍：“你计谋得精密，准行，准行！”于虎一听信心百倍，就说：“铁石大哥，你要下令，我做个先行官，怎么样？”

“你有何打算？”欧阳铁石两只大眼睛忽扇一动，等于虎回话。

于虎真不愧是个深思熟虑的人，他那低沉声音说：“要是大致上能行，今天，我带一彪人马上山伐木，这几天还有个转弯的余地。”

天已放明，欧阳铁石刚毅果决地说：“动手吧！”说着俩人走出窝棚，吃罢早饭，欧阳铁石带上大群人向盖着浓浓白雾的黎明的河边去淘金，于虎却和十几个壮劳力，翻山越岭，走进深深的大森林。传来一阵叮当的刀斧砍伐的声音，一群野鸟惊得群飞而去。挑人时，于虎动了一下心眼，特别指定上一回躺在木堆后偷懒的谭天寿，有意试把试把他，就朝他笑了笑说：“哥们！活动活动胳膊腿，轻松一下筋骨。”谭天寿装出一副高兴模样。于虎从他眼眉上、从他迟迟挪动的脚步上，都已看出他不带劲的神气，“咳！千锤百炼始成金，总要把他造就个人出来呀！”当前面的人大喊大叫地震得山鸣谷应的时候，于虎伴着谭天寿走进森林。

花了半个月的功夫，河流顺了人意，归总到一个口子上流淌，金砂也就尽收手底，整个河面上响起一片欢腾的笑声。

眼看金砂每天积钱上两。

大家手勤眼快，干得起劲。

众人一伙干，不像以前谁淘到就算谁的，现在金子怎么分？就出了一个难题。

于虎心里捉摸着，自己出了主意是为了多得些金子，现在面对这一难题，怕有点不好办？于是心中产生了优虑，暗暗谋算怎么解决。他没跟欧阳铁石先商量却向同船飘洋过海的几个亲密的同伙露出一片悬心，大家合计了一阵，一致主张把每天淘到的金砂，统统归欧阳铁石大哥保管，按月分给个人。大家一联串，都说这个意见最好，从前单人单手，谁淘了算谁的，现在这样办公平合理，一致推了五个人由于虎带头去跟欧阳铁石谋划。于虎惟恐不易说服谁，不料欧阳铁石沉思了一阵，这个慷慨的人，一句话就应承下来，说：“总得有个人管，好！兄弟们相信我，我承担，不过我这人大字不认得一斗，得找一个人写写算算。”大伙嗡的一声吼叫：“你指定吧！”欧阳铁石一说出口，就弄得于虎目瞪口呆，因为他点的恰恰是谭天寿。于虎心中暗想：“欧阳铁石大哥，你怎么这样看不准人，谭天寿确实有点文化，可是让他沾边，这事靠得住吗？”但，欧阳铁石话已出口，于虎当着众人也不好回驳，只当众人纷纷离散时，于虎小声跟欧阳铁石说：

“谭天寿这人，顶多让他写写记记，金子可不能让他沾手！”欧阳铁石点点头，很豪奭地回答：“兄弟！就这么办。”

于虎可是放心不下，他暗地里时时盯住谭天寿，有时心中感到他诡计多端，心中便犯起忧虑，觉得这人表面上不动声色。可是，有时又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看人偏颇，大家都远离国土，漂在海外，在美国西部这荒凉山谷里，从凉凉的清水中淘一点金沙，也许不至于出什么大事，这样一想，倒责备自己不如欧阳铁石，那样慷慨、开朗，便也只埋头在淘金子的事上。他一阵儿踏着旋转的水车，望着滚滚急流冲击而下，浪花上星星点点颤动的阳光，就像金子朝他发出声音：

苦干使人们头上冒出汗珠。

拼搏使人们心中洋溢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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