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白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本章字节:7580字
在这一猛喝之下,王亚芳痛苦地睁开两眼,眼光那样迟钝,说明她的生命之火已经垂危,但不由自己,像女儿看到了父亲,本来想用两只手掌捂住自己丑陋的脸,她没有,因为老政委的两手已经握住她的两手。在这紧紧一握之中,她忽然感到无比的温暖,使得她一下清醒过来。不料老政委却回转过头去,她从来没见到老政委这样动感情,她急灼灼地喊:“老政委!老政委!”老政委俯身向她,她看见老政委给多少年雨雪风霜,战火硝烟捶打得重重皱纹的眼角上还凝着一点泪珠。她心里想:“过去的人我都不见,老政委要见。”想到此处,她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力气,一下仰起身来,呜的一声哭着把头埋在老政委怀里。这时站在旁边的谭漱芬也忍不住拉起白大褂的衣襟擦泪水。老政委用两只手抓着王亚芳的肩膀,把她扶起,老政委破涕为笑:“多少人在火线上献出自己的生命,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尽管毁了容,但王亚芳整个脸型还是那样俊秀,不过却像给雨打了的梨花,那样令人怜爱,令人惋惜。老政委看了心中无限的感慨,但是为了不再惹起悲哀的气氛,他压住心头,抑制自己,一时说不出话。谭漱芬理解老政委的心情,就伸手扶他坐到床沿上,对王亚芳说:“老政委送一大批伤员从鸭绿江那边过来,连口气也没喘,就来看你了!”这句话使得王亚芳柔肠万转,羞愧交加,老政委拉着王亚芳的手攥得更紧一些,他的声音变得十分柔和,他说:“亚芳!你牺牲自己,抢救别人,自己的性命都豁出去了,还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吗?就拿我说,经过我的手,多少人断了肢,变残废,还有,一辈子就瘫痪在床上,他们一句委屈的话也没有。是的,他们尽了他们的天职,还有更多更多的人在我施行手术时,失去了性命一我眼看着活生生的人一下就永远跟我们诀别了……我们是幸存者,幸存的人有什么权利?就是好好活下去,为了我们的国家,哪怕做一点小事……亚芳!就拿谭漱芬来说,她不容易呀!”谭漱芬连忙连连摇手用颤抖的恳求的声音:“老政委!我没什么好说的,不要说我。”她好像猛然惊醒似地说:“我得去照料一下伤员。”说罢扭转身就走了。王亚芳两眼看看护士长,看看老政委,待护士长身影消失,老政委叹了一口气说:“她不容易呀!”王亚芳在她那漫长的痛苦的时候,她一天一天接近护士长,她一心把护士长当做大姐姐看待,一只觉得她是一个神圣的南丁格尔,她那样温柔,那样体贴,经刚才老政委提,王亚芳立刻感到在她身上,有一段不平凡的经历,她立刻急促地说:“你告诉我,老政委!她……”老政委在她固执的要求下,就把谭漱芬的事说了出来。王亚芳一听便怔住了,心里想:“要是把于飞跟另一个重伤员一道抬到我的面前,我会怎样呢?”她立刻对自己暴露在护士长,暴露在老政委面前的形象,感到惭愧,感到羞辱。老政委看出这一点,便缓缓地说:
“亚芳!你是一个坚强的人,只有坚强,才能战胜一切。”王亚芳的心铁硬了一下,说:
“我会坚强,只是有一件事……”
老政委见她又迟疑地咽住,便问:
“什么事?”
“老政委!我不能再见于飞,你不能告诉于飞,让他永远,永远地忘掉我,只当在世界上没有我这个人,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老政委考虑了一下:“于飞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打听你的消息,可是,我也不知道你的情况……这样吧!我答应你的要求,我不告诉他……至于将来的事,你也不要想得那样死。”
“不,不,绝对不能。”
老政委沉思了一阵,又点了点头,作出诺言:
“我不告诉他。这样也好。只是你一定要挺过来,挺过来呀!”
老政委有点焦矂不安,想说什么,又不好说,最后还是说:
“前线很吃紧,我不能常来看你,你有事跟谭漱芬合计着办吧!只是我也有一个要求,你不论到天涯海角,总告诉谭漱芬一声,她会跟我取得联系,这一点是很重要的。”
“老政委!我求你给于飞介绍一个好对象,他是值得得到幸福的人……”
她话蓦地说出,整个脸红得像一块红布。
老政委看了很痛心,幸福本来应该属于她的,现在什么都消失了。老政委如同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又是抚慰,又是劝说,他决然说:“亚芳!现在最主要的是彻底打败美国鬼子,往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王亚芳心头像有一根蜡烛明亮了一下。
老政委又紧紧握了王亚芳的手,看看手表说:
“你不是弱者,我有信心,你会挺得过来,我该走了!”
老政委的到来,对于王亚芳来说是一个生命的转机。特别是临行最后一句话,她想:“你有信心,我也有信心了。”
她如同站在一片平原上,从这儿无论向哪个方向都可踏出一条路出来。
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草地,金晃晃的太阳。
远处传来马撕的声音。
婉转而活泼的鸟的噪鸣。
“是的,我要选择一条路出来,我要选择一条最好的路,哪怕我一个人走,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护士长来了,王亚芳已经考虑了很多、很多,这时她第一句话就问:
“没有家可以活下去吗?”
“怎么不可以,这个队伍,这个社会不就是我们的家,我就没有家。”
从此,她知道了关于谭漱芬老政委没有讲的一点。
她什么也没说,她以无限敬意的眼光望着护士长,她不能再触疼护士长的心,但她似乎理解护士长由于在那危急时刻,由于她应当做的选择而没有救活自己爱人,永远、永远不能解释的深情。“是的,她没有再爱过别人,她把自己的所有都献给死去的人的灵魂。想到洁白,王亚芳深深爱起谭漱芬来,她多么纯洁,多么高尚,多么忠贞,多么神圣,我难道就不能做一个像她一样的人吗?”谭漱芬看出了这一点,她决心要扶着王亚芳走过她人生的苦难的道路。当王亚芳从一个憔悴而软弱的人又变得生机勃勃的人,有一天她问:“护士长!我应当出院了!”“可是你到哪里去?”“我不能再到前线去了,那里的一切一切使我太伤心了,你明白,我去了,会碰到于飞。”“你也是一个残废军人,用不着再到前线去了,你有没有想过回家?”“不,我想过,可是我不能,我这一副面孔怎样见我的父母?”“那你打算怎么办呢?”一王亚芳沉默了一阵子,她郑重地叫了一声:“谭漱芬同志!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于飞他知道我在苦难之中,他希望于我的是什么?是坚强,可是坚强要有一个奋斗的目标,我的奋斗目标是什么?我想了很久很久,我终于下定决心,我要做一个抢救人命的医生,我要学习,为了我能做一个医生创造条件。”她笑了一下,笑得很娴雅,又很庄重,“美国人现在在全世界上称王称霸,在我们国门前杀人放火,我只想做一件事,他们想杀死一个人,我就抢活一个人,我的人生的道路就这样从头开始吧!”“亚芳!我们想到一处了……我们的红十字是神圣的,特别是我们女人,我们不应当把自己拴在一个小家上,我们要为了一个大家一个国家,一个世界……”王亚芳觉得谭漱芬说这话时是那样崇高,那样伟大,这又是一个信心,“是的,我应该做一个有这样信心的人……”这样于飞会满意的,她像挥手想驱逐什么,可是她怎么也驱逐不了,于飞,总是于飞,于飞的眼睛总是看着她。
那是一次战斗间隙的时候,于飞跟王亚芳走下筑有掩蔽部的山坡,向一片树林里走去,一真是奇怪,只要跟他在一道,天空上疯狂叫啸的飞机声,地面上炸弹的爆裂声,那火光,那血溃,就都消失了……她只听到她自己的心的跳动声,他的心的跳动声,这是什么?这是爱,能压倒一切的爱,她记起于飞跟她说:“我从当兵,就一颗心扎在战斗里,我拼搏,我厮杀……我负过伤,流过血,我好像不懂得什么是爱,可是打从第一次看到你,一我记得是你在我那一次生病时,你临走,那怅然最后一瞥的眼神。是的,从那时起,我就不能再忘记你了……”“那就是爱,是你先爱上我的,也不一定。”“我骑马上前线,经过那道小河边,你为什么从卡车上跳下来跑向我,你好厉害,那样说道我,就像我一切都属于你的……”“那我们是同时,你爱上我,我爱上你……我们的手握得更紧了,我感觉到于飞手心里热涔涔的汗水,我的心在疼,我无法忍住,我踮起脚来……这时他那刚韧有力的两臂像钢铁一样一下紧紧抱住了我。他那样动情,我们热烈地很久很久地亲吻,那是多么甜蜜,多么甜蜜的暖流向我的心房流去……我微微仰头看他,发现他的两颗眼睛那样明亮,灼热。是的,这是真诚的爱。”一王亚芳忽然怔着,她哭了,她对自己说:
“我爱他,我会永远地爱他,只是我不能再让他看到我,我不能再让他看到我,不过,我要把他的爱留在心中,这种爱是一种无穷的力量。我孤独,我寂寞,但是只要有这个力量,我就要活下去,不论多么丑陋我也要活下去。
“我将在遥远遥远的地方永远永远爱他,我的爱会使他幸福,这也就是我人生的幸福了。”
想到这里,王亚芳坚毅的性格,又把自己安放在安静的位置上了,一但是,王亚芳通过她人生的痛苦阶段,但还没有通过悲哀的阶段,这种悲哀和幸福是紧密相联的。于飞的影子每天不知闪现多少次,于飞的影子闪现一次,她就悲哀一次,她觉得她拥抱了一切,她如同紧紧拉着一条绳索,一命运的绳索,可是这绳索会不会决然断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