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白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本章字节:12586字
于虎沉着气,扫了一下大伙,他说:“咱们中国人来美国淘金,千难万险,飘洋过海,为的是什么?是凭劳力赚钱,循规蹈矩,正经待人,是有好名声的……出了这样败类,一杀?”他冷冷一笑:“这还不容易,可是在西洋人眼前看着中国人杀中国人,弟兄们,宁让他不仁,可不能我不义……这事我担当了,把金子收起来!”
他指定两个人:“你们从这个小人手上把那匹马牵来。”然后把一包包金砂捡在手上。
于虎把逃到里屋的一个又老又瘦的西洋人叫了出来。这人吓得两腿打颤,站立不稳,于虎过来扶着这位老人说:
“对不起,砸了你一些碗盏杯盘。”
说着拿了一包金砂放在老人手掌心里,“这算赔你的账!”然后说了声:“走!”
出门一看,阴云惨淡,雪影凄迷,在沉沉浓雾似的天空里,月亮像失去生命一样,只是一个黯淡的朦胧的白影。一群人离开了罪恶博迪,在天黑时赶到他们所在的峡谷,远远就看见有一个人举着一枝火把站在那,如同海岛上的灯塔,给他们引导着路程。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欧阳铁石。欧阳铁石这一夜一天一直站在山坡高处,他痛心疾首,悔恨交加,又悬着一颗心,怕在那罪恶深渊里,这十个人抵不抵得过成群结伙、无恶不作的美国人。这些流氓、强盗心黑手辣,万一把于虎他们推下悬崖陡壁……想到这里,欧阳铁石这刚强的汉子,感到一阵头晕,一阵腿软,一刻时辰、一刻时辰过去,他心里愈来愈没法安顿,猛烈的北风鞭挞着他,冰冻的雪花飞扫着他,他不知道冷、不知道饿--种沉重的责任感在揪痛着他,他几乎冻成一个冰人,身上却冒出一层热汗,他的心像火一样在燃烧,他瞪大了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当透过风雪听到于虎他们的呼喊声时,他高兴得颤抖抖地说:“他们来了!他们来了!”说着身子一斜歪倒在几个弟兄的怀里,他们见他脸色惨白,神色昏迷,要把他抬回窝棚,可是,他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一步,在众人的支撑下,一直站到于虎他们大口喘着热呼的热气,扑到他跟前。欧阳铁石使尽身劲,一把扑上去抱着,于虎感到欧阳铁石浑身哆嗦,说不出话,心中不免一惊:
“铁石大哥!铁石大哥!你怎么这样放不下心!”
欧阳铁石两片嘴唇嚅嚅树叶般颤抖,于虎把耳朵凑到欧阳铁石口边,避开狼哭鬼叫的风声、雪声,听到他在问:
“都回来了吗?”
“大哥!你看整整齐齐,没有一个缺胳膊少腿的!”
欧阳铁石,你这实心实意、耿耿忠心的人啊!
于虎,你这实心实意、耿耿忠心的人啊!
多少汗水,多少泪水,多少苦水,在这古老而悠久的沧桑的历史长河中,你们铸出多么可贵的中国灵魂。
窝棚里炭火烧得通红通红的。
这暖暖的温度,慢慢溶了欧阳铁石和于虎这两个冻得僵硬的人。
于虎一包包金砂归扰起来,摆在欧阳铁石面前。
欧阳铁石两条热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于虎见状十分心酸,他知道劝是没用的,便硬了硬心肠说:
“大哥!有话明天再说,我也得去安顿一下自个儿了。”说罢,掩上门,走向自己的窝棚。几个弟兄正等着他。于虎借着灯影一看,在炕桌上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一碗红烧肉,一盘乌贼鱼干,这一阵香气喷喷,涌上他的鼻头,直到这时,他才感到饥肠辘辘,的确,除了抓把雪塞入口中解渴,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饭。当他急急向炕桌扑过去时,他忽然发现厨师傅两手交叉在扎了一条白布围巾的大肚皮上,肥胖的脸眯着笑眼,在亲昵地望着他,他立刻问这被人们称作“弥勒佛”的人说:“你快去看看铁石大哥,要他好好吃一顿饭。”
厨师移动身躯走到欧阳铁石那里,果然使他大吃一惊,饭菜摆在那里,欧阳铁石却没有动筷子,在那儿呆呆地沉思,“弥勒佛”这个慢性子的人也急了。哪里知道,欧阳铁石连有人进来这件事都没发现,当他听到慢吞吞、暧呼呼的声音,才一惊抬起头来,一他听到:“铁石大哥!是于虎叫我来看着你吃饭!”欧阳铁石面对于虎这样细心周到,更感到十分惭愧,于是长叹了一声,拿起筷子,可是只吃了半碗饭,就把碗一推,对“弥勒佛”说:“老兄弟!麻烦你端回去,我要好好睡一觉。”……他刚躺下又抬起身,说:“于虎要问,你就说我酒足饭饱,头一沾枕头就打呼噜了。”
于虎先喝了一杯烫热的白酒,肚子里一阵热辣辣的,额角上沁出一层汗珠,接着就风卷残云,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谁知当他要脱靴子泡脚时,靴子和内袜沽在一道,怎么也脱不下来。同一窝棚的俩人一看,不觉“啊”地惊叫了一声,一看靴子上黑红黑红的全是血。于虎为了解除他们的忧虑,反倒开起玩笑:“哎呀!一没出他的血,倒出了我的血,这是我有眼无珠,招引来这样的报应呀!”可是他伸手想揭靴子,却揭不下来,而且疼得钻心透骨。一看,小木盆里的水还冒着热气,他就用擦脚布蘸了热水,焐到靴子上,慢慢把血疙瘩溶解。等他在几只手帮助下脱下靴子,一看脚掌上、脚指上都如刀子割了一样,一条条血纹,揭靴子时,又撕裂伤口,流出鲜红的血水……于虎自己心里也一-惊,却连忙镇定了自己,他一下子想起在太平洋上那个浮动的地狱里,江天柱临终时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立刻说:“你们把那个葫芦找出来给我。”他忍着疼痛把脚放在木盆的热水里,洗净擦干,然后他拔开塞子从葫芦里倒出一大包金疮药。他打开布包挖了一撮黄色的药粉,撤在那一道道裂痕上。他托起这包金疮药说:“快!拿上药去看看,有没有人磨烂、擦伤的!”当那俩人推门出去,他心里想起江天柱最后那话:“……你们去淘金……难……免……碰……上……跌……打……损伤……”心中不觉一阵凄凉,心下想着一个理,“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天啊!这就是你的公平的道理吗?”想到船上那场海葬,眼中不觉沁出两汪泪水,呆呆发愣。当听到推门声时,他立刻振起精神,同屋的俩人却乐呵呵地回来说:“没有,没有,于虎兄弟!怕你太用劲了……”于虎也跟着自我解嘲地说:“我是傻用了劲,为了那个活着实际已经死了的小人,不值得,不值得……”他一口气吹熄洋油灯,钻进暖暖呼呼的被窝,一闭眼就睡着了。
冻雪敲天,寒风透地,你穹高无尽的苍天啊!
你深厚无底的大地呀!
你听得到,看得到,感得到吗?
人世间有:
多少汗水,多少泪水,多少苦水……人类这个庞大而杂乱的群体啊!白天过了是黑夜,黑夜过了是白天,正如《天问》中所问:“智黑哲眇,往来屯屯”人啊!你从混沌初幵,乾坤始奠之际,你从天和地摄取了多少智慧!多少幽灵!你钻木取火使黑夜发光,你植林覆被使炎日清凉。可是,可是,你的智慧太泛滥了,你的幽灵太冲击了,人群之间部落之间,由于为万物生存而争夺猎物,便产生了贪焚、掠夺、欺诈、诳骗。人啊!这一切污浊秽垢的熏染使得你不再是纯洁无瑕的人,清静无为的人,于是在这茫茫天体之中,这颗无时无刻不在旋转的地球上,产生了多少你死我活的厮杀、搏斗。但是白天过去是黑夜,黑夜过去是白天,人类之所以成为先贤、智者、哲人,也许就是群星闪烁的光芒吧!凝聚成人的一道心灵的圣洁之光,它高悬极天,它狂逐激流,它发出令人明智的呼啸,它响起令人振奋的歌声。透过一片污浊、漆黑、腐朽、衰败的社会,从苦难的深渊里,跃出了一颗启明星,白天过去是黑夜,黑夜过去是白天,启明星啊!唤醒人的灵魂,展现人的黎明。可是,你招来白天不曾招来光明?
江天柱圣洁的海葬,于虎疾恶如仇的追逐,欧阳铁石崇高博大的寻思,就是太平洋上鲜红血流里的闪光。乂就是美国西部粗野的风暴里的闪光。欧阳铁石啊!欧阳铁石1啊!你听着风,听着雪,辗转反侧,彻褒不眠。
你想念的是什么?
你追求的是什么?
就是他心灵中一股正气,促使他发出一点闪光。
第二天,于虎砸裂河边上的冰凌,捧起河水洗脸,这冰冷的水一沾到脸上,使他觉得无比的清爽、惬意……那只磨破的脚却在这时疼痛起来,他原以为好了,谁知还没好。他心想还得再上点金疮药,于是漱了漱口,用又细又软的铜条刮舌头,当他把舌头上这两天两夜的淤垢刮掉,又捧了一捧凉水漱口、心旷神怡之下,肚子倒有点饿了。于是他一瘸一瘸地向山坡上走,还没爬到一半,就见上面有人朝他招手,向他喊话,但是话一出口,就给猛烈的老北风刮跑了。于虎见这情景想必有事,走到跟前,那人将嘴凑到于虎耳边说:“铁石大哥叫你去……看他那心神很沉重……”于虎一惊,忘了脚上的疼痛,拉了那人的手便向欧阳铁石窝棚跑去。一推开门,热气扑脸而来,他一看欧阳铁石正襟危坐,的确神情十分严肃,再转眼一看,几位领班的都在,看来有事要议。欧阳铁石一见于虎两眼倒露出一阵笑意。于虎坐在他身边,他的声音洪亮但是低沉:
“这丢金子的事,我对不起大家……”
于虎噗哧一笑,想转移话题,不料欧阳铁石说:“我这人能干,敢干,可是不细心,一我恳求大家在这时候拉我一把,让我清白做人,我看这里一摊子事不如由于虎兄弟提起……”他话未说完,于虎已经一跃而起,说:
“大哥!你怎么会说出这样话来,这不是赶我走吗?”
欧阳铁石没料到于虎这个温顺的人反应这样猛烈,心下也暗暗一惊。
几个人一看这场面,也都说:
“铁石大哥,还是你领着我们千吧!”
看来欧阳铁石久经考虑,十分坚决。
于虎缓了一口气说:
“大哥!这口气要争啊!华达山不停,咱们大伙扭成一投绳跟他们对着干,这金子总有一天要淘净的。大哥!咱们同生死共患难,干到底……”
于虎冷不丁地发现欧阳铁石这个彪形大汉,脸上竟然流下两行泪水。于虎不禁一惊,连忙止住话头。整个窝棚一时落于沉寂,只听到猛烈地拍打在屋顶的风声雪声,有如天崩地裂,似乎意味着又将有什么大难临头,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云。欧阳铁石说:
“我不是来淘金的!”
这话一出口,令人迷惑不解,隔了一阵,欧阳铁石说:
“我也不叫欧阳铁石!”
于虎忍也忍不住,他觉得这其中必有一段非凡的隐秘,便放低声音:
“大哥!有苦水你就全倒出来吧!我们众人保证不再传说。”
欧阳铁石饮了一口茶水说:
“我是林则徐大人的一名亲兵。你们知道,咱们大清王国已经破败不堪,英国人心黑手狠,他们从海上一船一船地把鸦片运进中国,他们这是断子绝孙的掏心之术啊!吸上鸦片,人就干了,瘦了,绝了……人都灭净了,这个大清王国的空壳还不是不击而碎。那时,这王国腐烂到了极顶,满朝文武,脑满肠肥,只有徐大人是个有血性、有骨气的人……广东是个决了口的堤坝,从这口子里鸦片像海水一样从这里淌向全国……老百姓吸,当官的也吸……咳!偌大的一个国家,眼看就要烟消火灭。道光皇帝迫于烟毒泛滥的严峻形势,担心害怕,有朝一日,中原几无可以御敌,见林大人在两湖禁烟卓有成效,就派他当钦差大臣,到广东省堵这个口子……“我那时才十三四岁,徐大人见我为人精壮,就收在他身边当了一名亲兵。徐大人到了广东,忧国忧民,一片忠心,他一到任就用严厉的手段,迫使鸦片商交出两万多箱鸦片,堆在虎门。我跟上徐大人,到那里点起一把大火,把那小山一样高的鸦片箱烧起来……”
说到这里,欧阳铁石雄彪彪的脸上泛起一片红光,闪现欢乐的笑容。
“我亲手搬动鸦片烟箱,亲手放那把火,一那真是一场好大的火呀!浓烟高高卷上天空,红火苗在黑烟里闪闪发亮……这场火烧出中国人的雄心,烧出中国人的壮志,我乐得合不拢嘴巴。英国人恃强凌弱,派了大批战舰,我们跟他们展开一场猛烈的炮战,你们看看!”
欧阳铁石把上衣一把脱了下来,只见臂膀上有一大块紫红色的伤疤,他一只大手向那儿一拍说道:
“这就是英国人的罪证。我们那一座黑铁铸的大炮,像虎口里喷出火舌,打得海上一片烟火腾腾,英国舰队逃跑了。”
欧阳铁石说得大家兴高采烈,得意洋洋,不料他的眼光却暗淡下来,“大清朝廷里有歪种呀!他们见了外国人,就腿肚子打哆嗦。徐大人这样刚强正直的人,把英国兵舰打得七零八落,狼狈而逃,反而给栽上禁烟不当的罪名,给革职査办了……“朝廷派来了个新的钦差大臣叫琦善。这人没骨头,对英国人讨好求饶,就这样,把香港给了英国……”
于虎忍不住把手往桌上一拍,震得茶碗往上一跳,磕得叮当乱响,他怒吼道:“可耻!太可耻了……”
众人关心地问铁石:“大哥!你怎么样呢?你没跟上徐大人走吗?”
“徐大人没带一兵一卒,就那样单人匹马,远走他乡了。‘西出阳关无故人”呀!临行我忍不住跪下来,抱着徐大人的腿不放,徐大人摸着我那绑有绷带的臂膀说:‘告诉子子孙孙,不要忘记这个耻辱,香港是我们身上的一块肉,就这样连骨头带肉割给英国人了,要争气,要要强,有一天我们一定要把香港收回来……”我们这些亲兵都痛哭失声,望着徐大人走得老远老远,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后来怎么样呢?”
“后来,我们三个跟徐大人最亲的人,合计了一下,我们跟了徐大人,绝不能再跟琦善,我们就逃出了军营……”
一时之间,窝棚内鸦雀无声。欧阳铁石低头沉思了一阵,又说道:
“有一天,我们夜里闯进一家卖鸦片的英国洋行,我们杀死了一个英国人,一这桩事干的很干净,很利索。我们拃住他的喉咙,他连喊叫也来不及,当胸一刀破下,噗哧一声溅出满身鲜血,他就断了气。我们总算解了心头之恨,从洋行出来,我们三个人就分手逃跑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看到过他们俩人的踪影。我改名换姓,藏匿到粤西山地,耕种度日。过了几年,后来听说大洋的那面有个新大陆,我就飘洋过海,来到美国。”
在这像海涛颠簸起浮的大片冰峰雪岭的美国西部那白皑皑的世界里,古老的年代里响着更古老年代的一曲悲哀的弦乐,这是人类史上一个偶然的偶然,也是一个必然的必然。暴风雪把高大的山地摇撼得在颤抖,在战栗。但是,从欧阳铁石、于虎这几个人广阔的胸襟里,激荡起多么雄伟的壮志,意气凌云。
欧阳铁石拿出一瓶酒来,拔出软木塞子,立刻有一股浓例的白酒芳香洋溢出来,他豪迈地一闪两只大眼说:“我们暧暖身子吧!”
于虎听着这一段出人意料之外、闻所未闻的讲话,他对欧阳铁石流落他乡和自己漂泊异土相比,自己只是为了金子,欧阳铁石却为家为国,他感到自己卑微渺小,感到欧阳铁石伟大崇髙。炭火燃出猩红的火苗,散出异常的温暖,于虎举起一盅酒来:“欧阳大哥!你有雄心,有壮志,称得起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我敬你一忠!”
欧阳铁石把积压在心底里的这段往事,一股脑儿说给几个亲兄弟听,心中一下觉得豁然开朗,便微然一笑,、接过几个人手上的酒盅,一饮而尽,脸上泛出红光,慨然说道:
“我而今积攒了这些金子,就剩下一个心愿,就是把山顶上七家兄弟的尸骨运回家乡,妥善安葬。唉!我总是要落叶归根,至于是祸是福,是杀是剐、我就在所不计了。”
这就是中国人青铜般‘铮硬骨。
这就是中国人热血般赤诚之心。
人呀!你的心也就是拳头那样大,可是你容纳得下整个宇宙,这里边有多少大自然无边无际的风云变幻,人世间无边无际的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