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亚芳走到检查室的一面镜子前面，她的心颤栗起来。那面镜子很净洁，很明亮，可是，她看见了自己，又没有看见自己，这一双很久很久蒙在纱布里面没有看见什么的眼睛，现在她视力所接触的一切都是朦朦胧胧吗？她回头问小灵子：

“是我的样子吗？”

小灵子喜笑颜开地大声喊道：

“姐！是你，是你，比你从前还美。”

护士长说：

“王大夫，你要镇静，你仔细看看。”

王亚芳对着镜子，冷静地看着，她看见自己的脸上那些紫色的疤痕都不见了。她的确恢复了本来面目，只是从眼角顺着两颊，有几道细细的条纹，弯弯地伸延到她本来美丽的丰满的鲜红的厚嘴唇边。这时好像有什么闪亮了一下，她凝视到自己在侧额头上有一颗鲜红的红痣，柔润，鲜艳，一啊！这是一颗多么好看的小太阳呀！是的，应当留下一点朝鲜东线炮火造成的痕迹；是的，是我，我获得我的第二次生命。她猛然之间，把脸伏在两只手臂上，不可制止地颤抖着肩头。是的，一多少年，多少年一刹那间在她心灵上闪过，她无法忍耐，失声痛哭。这是人生最苦涩的时刻，这是人生最甘美的时刻。王亚芳的心灵活跃了，苏醒了……小灵子不知怎么回事，焦灼地要伸出两手摇晃姐姐的肩头，可是护士长富有经验地制止了小灵子，在小灵子的耳边轻轻地说：“让她把淤积在心里的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的苦痛发泄出来好！”

哭了一阵，护士长把一块手巾送到王亚芳手边。

王亚芳愣了一下，她擦干了眼泪，她站起来。她的袅娜的身子亭亭玉立，小灵子都为姐姐这样美感到吃惊。

她不需要蒙着眼睛了，她不需要妹妹牵着手走了，她觉得什么都那样新鲜，那样明亮，她经过这么多年，现在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到了家里，老政委喜欢得胡子都翘起来，他一个劲地夸奖邓教授，他一点也没想到这些年间，他自己在王亚芳和于飞之间，他花了多少心思，受了多少劳累。他说了一阵，把话引上正道，他说：“现在我可以给于飞打个电报了。”王亚芳心里乐滋滋的，可是她不大好意思地说：“怎么说呢？”老政委多年以来想到有那么一天，他要写一字千钧的一句话。小灵子心灵手巧拿起笔在纸上写了：“王亚芳在上海，速来！”老政委乐呵呵的，把这张纸揣在怀里，到邮局去发电报。王亚芳说：“这事小灵子办得了。”老政委十分隆重地说：“不行，这事我办，心里稳妥。”

这时候，王亚芳总想着怎样感谢一下邓教授。她心里说：“他有高超非凡的医术，但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颗金子一样的心。”可是，老政委摇头说，他不会收你的礼物。当初我跟他讲你的病情，他十分动情一你不觉得他用尽全部精力，智慧，技能，是在朝鲜火线上决战啊！王亚芳坚定不移地说：“我总要见他一面，哪怕只说一声谢谢！”小灵子说：“我听护士长说，他总不爱听别人说谢，一他说我动这一次手术，只是一次科学的成果，为什么要谢我呢！”小灵子真是个小精灵，她说：“我看这样办，由老政委出面去见他，一我和你买一百朵芬芳的红玫瑰从后面一拥而入，也就由不得不接受了。”老政委给邓教授通电话约了时间，小灵子又精灵鬼怪地蹓进医院，把这个计划告诉了护士长，只要护士长这道门不关闭，这条道就行得通。护士长一问约定的不是看病的时间，那么，邓教授是专门等候见老政委的。教授是十分尊敬老政委的，“他跟我说过好几次，老政委在朝鲜战场上抢救了多少人的生命，难得的是从朝鲜战场退回，他还为一个负伤的人到处奔走求救这么多年，难得呀！”看来教授约老政委见面是一次不平凡的见面。

事情果如护士长所料，当老噪委走进邓教授的办公室，一看，教授没有穿白大褂，而是穿了一套浅橙色的西装，扎着一条鲜艳的红地、黑条纹的领带。当他紧紧握住老政委的手时，说道：

“你是前辈……”

话还没说下去，门又打开，首先入目的是一大簇红玫瑰花。一百朵花冲进一股浓得令人入醉的香气，而后他看见捧着这个花篮的王亚芳和小灵子一直走到教授面前，还没等教授说话，小灵子就口齿伶俐地说：“教授你不是说过花是最美丽的，你喜爱花吗？”教授笑了：“小灵子！你的嘴可真灵，简直是古罗马的雄辩家。我送你去美国学习，你的答辩一定是十分出色的。”

当他们回到老政委家，一看门口有一辆绿色的邮递车，那早已等得不耐烦了的邮递员，车都没下，只朝着老政委问：

“你是孟庆生吗？签名。”

老政委接过邮递员手里的墨笔，在一个书夹那样大的深蓝色信函上签了自己的名字，高兴得一时说不出话。快件车卜卜卜卜幵走了，老政委才后悔，人家不知等了多久了，也没请人家进来喝一口水。可是，三个人一进门去，就拆开信函，不禁大喜。电报上写着：“即飞上海，于飞。”对于王亚芳来说，这是真正的幸福，真正的快乐，就这几个字，她拿在手上反复看了无数次。“多远呀！他怎么在新疆？”是的，作为石油化学公司的副总经理，于飞到塔里木油田深入塔克拉玛干“死亡之海”视察完毕，看到德国进口的沙漠运输车，对于我们有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车队，使这位于总兴趣勃然，十分自豪。

一个早晨，搭乘送菜、送人的飞机返回库尔勒，就收到老政委的电报，他乐极欲狂，但还是勉强镇定下自己，到塔里木油田指挥部开了一个会。会开完，他突然从口袋里取出皮夹，抽了几张钞票给秘书，“听说库尔勒香梨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梨，我还没吃过，买两箱带上。”随后他要通北京的电话，向石化公司总经理说话，他如实地说王亚芳在上海，我要请几天假到那里去。总经理完全知道于飞跟王亚芳之间的事，立刻从遥远遥远的远方传来总经理的笑吟吟的声音：“于总！我祝贺你。你在上海需要多少时间就给你多少时间。”于飞说：“我在新疆了解的材料由秘书送回北京。”“你一个人去上海？”“一个人，最好一个人。”总经理说：“我理解。你不要到上海就忘了我，事情怎么样，给我来个电话呀！大家惦记着你的事啊！”于飞放下电话，立即亲自到邮局向上海发了快件。

王亚芳收到于飞的快件，心情总是有点恍惚，她有时暗暗责备自己：

“这么多年都熬过去了，怎么这几天这样难以忍耐！”

她不想在老政委、小灵子面前暴露这种真情。

她下狠心拿起一本书，可是那一个一个铅字，就是不往脑子里进。

她有时看手腕上的表，那迅速跳动的秒针，好像在跟她说话，你看多慢，多慢。

老政委了解王亚芳，他知道她的炽烈的热情好像火一样烧灼着她。她非常甜蜜，她非常难过。他为了减轻她的痛苦，就找些闲话跟她谈，可是说了半天，他才发现她根本没有听进去。小灵子口尖舌利：“姐！于飞坐飞机你都嫌慢，那就坐火箭……”王亚芳脸红了，骂了声：“你这死丫头！看我不捶死你！”说着伸出拳头，就追赶着小灵子跑，小灵子装出害怕的样子：“老政委快救救我。”王亚芳知道自己的动作又过分了，不正常了，可有什么法子呢？她还是埋头在一本书里，而恰巧正是一本英文版《爱因斯坦文集》，这是她先在纸上幵了一张英文书名，要小灵子到一家外文书店里买来的。她下定决心，一个词语一个词语地看着，可是街头邻舍传来一个声响，她心就跳一下，她狠狠责备自己，严厉地要求自己把脑子钻到书里去，谁知这样一来，她把不应当错过的时间错过去了。

她没有听见敲门声。

她不知道是谁开的门。

可是她一下从楼梯上咚咚的脚步声听出是于飞。

是他，一定是他。

她刚从书桌边站起来，就看见老政委领着于飞走进来：

“于飞！是你……”

她责备自己怎么错过了敲门的声音，她多想亲手去开门呀！

于飞一进来，一双眼睛就落在王亚芳的眼睛上。

这是人生中多么忘我的时刻呀！王亚芳急匆匆迈了几步迎上去，她握着于飞坚强而有力的大手，一时之间，眼泪从心里往上涌，可是她强制地抑止了自己。她发现于飞遭到石油战线上雷雨风霜的敲打，他更粗壮，更刚强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比从前高大了，不，不会，但他魁梧的身躯，闪烁的精神，使她有这种奇异的感觉。于飞眼光一转，立刻看出王亚芳的心情，他无意中说：

“我老了。”

“不，不是……”她话说了一半，眼泪还是流出来了。

小灵子这时只有撂在旁边，但她暗暗衡量着对于飞的印象。

还是老政委解开了这一团热烘烘的幸福的感情，他说：

“你们终于见面了。我老了，老了，看到你们在一道，我也放下心了。”

于飞又一次跟老政委握手，说：

“老政委，让我说什么呢？你为我们耗尽心力。”

他刚说完突然给一个尖锐而柔和的女孩子的声音所惊酲。

“还有我呢！”

王亚芳觉得冷淡了妹妹，便连忙把小灵子拉到于飞面前。

“这是我的妹妹王亚灵，可是大家都管她叫小灵子！”

人淹没在幸福的时刻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话，也不知度过多少时间，好像一切都停止了，一切都凝固了。

还是小灵子伶俐乖巧，她看了看手表说：

“我该做饭去了！”

老政委望望挂在墙上的老挂钟，稍微愣了一下，就领会了小灵子的意图说：

“今天是团聚，应该会个餐，这旁边有个饭馆，我领你去！”这一老一少说罢就掩门出去了。

这空荡荡的屋里只剩下王亚芳和于飞两人。

当王亚芳听关上大门的声音，王亚芳温柔地转过脸，缓缓迈了两个小步，伸手拉着于飞的两手。她疚痛地说：

“于飞，我让你受了几十年苦……”

“不。”于飞说，“亚芳！你知道，想念你，也是一种幸福。”王亚芳脸上泛滥起一股热情，她投身到于飞怀中，仰起头把她的嘴唇合到于飞嘴唇上。于飞展开两臂，伸到王亚芳温暖而又清凉的后背紧紧地抱着。多么长的时间，才有这甜蜜的一吻呀！于飞抱得很紧，使王亚芳的全身那么酥软，掠过一阵微微的疼痛，掠过一阵微微的酥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