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白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本章字节:5164字
于虎刚要朦胧地睡着,赤裸的胸膛上像给针猛刺了一下,他惊醒过来,他手疾眼快,啪的一声,把一只蚂蟥一样大的蚊子打死。蚊子长长的嘴喙还叮在他的肉里,他把拔出来的蚊子碾得粉碎,一解心头之恨。污浊昏暗、腐气熏天的底舱里,一群一群嘤嘤飞着的蚊虫,它们在赤身裸体地吸吮人们的鲜血。这些蚊子不是从大海上飞来的,是船在码头上停泊、装淡水、运粮秣时,渔船上在赤日炎炎之下蒸发出浓浓的腥气,码头上不断地流着腐臭的污水,这正是孳生蚊虫的好地方。蚊虫凭着它灵敏的嗅觉,寻找到飘荡着人身上的气味,便一头扎了进来。蚊子愈聚愈多,叮得人身上一片红肿,遇上特大的蚊子,它能够来个猛然袭击,一下子把人身叮得流出血水,又疼又痒,苦痛难耐。不过,于虎实在太累太累了,他狠狠抓了几下,又睡过去了。从那次绝食斗争,又过了二十多个昼夜,尽管风平浪静,船行平稳,可是,经过苦苦撕搏,人们体力消耗得愈来愈厉害了。一个多世纪前的中国,是多么黑暗的中国!多么灾难的中国!这艘船上所装载的这一大群悲苦的灵魂,在太平洋上悠游,飘荡,带着他们的热情、愿望、悔恨、屈辱、痛苦、骄傲、恐惧和欢欣,不过不同的是有的是现实,有的是幻想。于虎的手不时在赤裸裸的肌肤搔痒,这说明他尽管一点知觉没有,他已深深陷入舒适的睡眠。
又起了风。
风沿着海平面迅速地飞掠而过,海还是平静的,像从宇宙深处吹下来一口气,船舱里听不见浪涛的澎湃,只听见海风的呼啸。
下半夜,于虎在悠悠晃晃、迷迷茫茫中,看到了阿蒙。
阿蒙!你的脸、胳膊、整个身子怎么枯瘦得像柴火一样,那样粗糙,那样脆弱?阿蒙的形象愈来愈清楚了,由于枯瘦,而显得特别大的眼睛,闪着亮光,像要跟他说话。是的,他看见她的嘴在嚅动,可是他听不见她的声音……一转眼阿蒙不见了,眼前全是杂木丛林,峭岩陡壁……他在跟她说:“阿蒙!你受苦受罪了。”阿蒙艰难地抓住野树乱藤,光着两只黑漆漆的脚,在刀光斧刃般石棱上非常吃力的一步挪着一步向上爬。阿蒙!几口人张着口向你要饭吃,你给他们什么吃呢?现在你在寻觅着山间的野菜……忽然,一阵嘘嘘的声响。
也许这就是海上海风的呼啸。
不,是阿蒙所在的没腰深的野草丛中发出奇异的恐怖的声音。
嘘嘘声愈响愈大,一条满身黑斑纹的大蟒蛇在草丛上就像在水面上一样,急剧地扭着身子,迅速飞行,昂起头向阿蒙袭来。
啊!
于虎要跑上去抢救,可是两只脚给千斤重的铁石压住,一动也不能动。
正在这时,阿蒙跟大蟒蛇撕搏起来,她跳跃着,两手用劲拃住蟒蛇的脖颈,把蟒蛇抡到半空中,砸在岩石上,好,蟒蛇昏迷过去了。阿蒙敏捷地一下跳过一条涧壑,谁知一刹那间,那蟒蛇又苏醒过来,它凶狠、暴怒,又一下飞起身子,向阿蒙腾越过来。
可怜的阿蒙,她已经用尽气力,她软弱,她无力。
当那蟒蛇飞过来时,从她脆弱的身躯里迸发出坚强的韧力,一她用尽全身之力拽断一个木棒向蟒蛇的头上砸去,蟒蛇一甩尾巴一下母她扫倒在乱石丛中。她一跃身挺起来,可是,蟒蛇已经张开血盆大口,吐出像红赤赤火苗闪跳的毒舌一箭一般向阿蒙脖颈上剌去……啊!于虎一下从菔梦中猛醒过来,他打了个哆嗦,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上下一身冷汗。
他痴痴地望着舱口上漏下来的晨曦的青光。
他想:这难道是真的吗?不,是梦、是梦,不过,心里一阵发酸,他想到阿蒙在苦难中的日子不会好过,他只盼这船快一点航行,早日淘点金子回来。
谁知在他想站起来活动一下的时候,他觉得两腿发抖、发颤,这颤抖一下传遍全身,他感觉到从骨头缝里发出一股冷气,是冷气使他簌簌发抖,头昏脑涨,重得抬不起头来。他放弃了起来活动的念头,就又蜷曲着身子,靠在船舱上,想再睡一阵也许会好了。但是,他睡不着,他想呕吐又呕吐不出来,忽然从极度的冰冷一下又转为极度的火热,浑身发烧,发烫,从嗓子眼里冒火,他伸手摸了摸额头,就像摸到热灶台上,只是一片干热,他心里忽地一惊,他知道灾难降临到自己头上了。
在这并不太平的太平洋上,这个浮动的地狱里瘟疫蔓延开来了。
于虎合上两眼,昏昏迷迷,从鼻孔里喷着热气。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他发觉有人走近跟前,摸了摸他的手臂。他睁眼一看,是江天柱。于虎他乡受罪,望着同情的眼色,心头一热,汪出两眼泪水,他的声音跟他整个身子一样颤抖,叫了声:“老……哥……哥,你要保重。”他伸手想推开江天柱,江天柱两眼一闪,露出责怪的神色:“有苦同受,有难同当,还能眼看着你遭灾受难,睁眼不管吗?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好兄弟,咱们挺也要挺过去……”说着伸出干干巴巴的手掌递过一把草药。于虎立刻升起对江天柱又敬重、又佩服的心意。江天柱说:“药没法煮,你就慢慢含着,用唾沫溶化它,细细皭烂,吞下去,你就卧住别动了。”江天柱说完站起来,向人堆里走去。这时,于虎才听到底舱里一片呻吟之声,他暗暗吃惊,心想这一船人,怕不好过了。可是他的脸已经焦黄焦黄的了,他一想事,脑子里就刀绞一般疼。他的身子,随着这艘船在大海上摇荡、摇荡,他昏昏沉沉,又迷糊过去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被一阵乱杂杂的呼喊声惊醒。
他看见几个美国人抬着一个人向他们所在的舱口边走来,当经过他跟前时,他一眼看到就是头一个站起来喊着要水的那个年轻人,他满脸煞白,但还睁着两眼在喘嘘嘘挣扎。于虎猛然挣扎,一站起,一下又歪倒了,但一种可怕的预感降临头上,他猛喝了一声:
“你们要干什么?”
几个美国人对他不加理踩,横冲直撞地走上舱梯。于虎心头一股怒火直冲而上,他不顾一切,用手抓住一阶一阶的舱梯向上爬。他一露头,看见两个美国人拎着这个年轻人狠狠摇了两下,已经把那人一下抛进大海,只见雪白色的浪涛横上船边,随即退了下去,跟着又旋转上来。
于虎看在眼里,心里想:“小兄弟你命好苦呀!”可是他也明白这种病传染得很快,这也是没法可想的事呀!
于虎究竟是一个坚韧不拔的人,江天柱给他吃了三天药,他从灾难中挺了过来。可是他的心境十分灰暗,在风浪急剧摇荡中,他心里计着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