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莽原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35
|本章字节:13158字
有莘氏道:“娃子,为娘虽不是你的亲娘,但咱娘俩的心连在一起,扯都扯不断,扯一扯为娘都会疼在心里。当年,你被遗弃在路边,为娘捡到你时,你张着小嘴在哭。为娘心里那个疼啊,把你紧紧搂在怀里。那一刻,为娘就预感到,这辈子谁也不能把咱娘俩分开。谁知道……都怪我这娘亲没当好,还是把娃子丢了,丢在那么远的地方,丢在孤岛上,丢在为娘做梦都梦不到的地方。真不知道此生此世咱娘俩还能不能再见面,要是不能再见,为娘疼也疼死了。你的船何时才能造好啊,为娘一天都不能等了……”
有莘氏突然打了个激灵,叫道:“不好!”手指东方,大声说道:“娃子,你不该骗你娘亲啊!”哽了一下,道:“当年为娘前去刺杀墨鲨,亲临蓬莱岛,仅仅目睹了墨鲨的造船工具,便已震撼不已,你等身陷孤岛,没有这等工具,又怎能造出船舟?”猛一拍脑门,道:“我糊涂啊!娃子说正在造船,那是在宽慰为娘,担心为娘远涉重洋。我傻呀!我还真的就信了,我是天下最傻的娘亲!”
有莘氏声声哭诉,自艾自怨,不时在头上拍打。
半天,有莘氏平静下来,苦笑一下,道:“娃子啊,为娘这就放出‘橙哥’,无论你再如何阻止,为娘是非要出海不可了!”蹲坐于地,眯着眼睛绣了起来,一排字赫然入目:船已造毕,娘去接儿!
放飞“橙哥”,有莘氏随即赶往海边。
满怀着寻亲的希望,有莘氏在海边抢了一条小船,装了些食物和饮水,一叶扁舟颠簸出海。有莘氏根本不识水性,对大海一无所知,如何能驾驭船舟?只行了二十余里,便撞上暗礁。有莘氏翻落水中,奋力露出头脸,仰头叫道:“娃子,对不起,为娘不能接你了……”空抓几把,沉于海中。
海浪翻涌,一只海鸟鸣叫着停在被海浪打散的船板上,双翅一扬,又消失于长空。一个浪头打过,木板飘飘而去。日头正高,天海相连,无人知晓此时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大海又埋葬了一位老母亲。
这是一位含辛茹苦毫无怨言养育弃婴二十多年的无私母亲,这是一位把弃婴当成至亲骨肉不离不弃的伟大先辈,这是一位对祖德念念不忘的华夏儿女,这是一位爱憎分明的贞烈女子,为了亲人团聚这个简单而朴实的目标,视死如归,终于化作大海中的一朵浪花,涌向天涯,涌向海角,涌向扶桑,涌向“神秘岛”,涌向日思夜想的亲人身边……从此刻起直到永远,有莘氏终于可以日日夜夜围着其挚爱的女儿,且歌且舞,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金光碎洒碧水,大海静默无言……
“神秘岛”所在时区比北京时间晚了整整十四个小时,就在有莘氏归天的这一刻,“神秘岛”天近黎明,辛怜心口莫名一疼,翻身坐起,大汗淋淋,只觉四周怪异无比,心中忐忑,却想不出所因何由。
这时,外面传来劳动号子,众人开始了一天的劳作。辛怜爬起身,往采石场走去。见到曲直,将心中的不安对曲直说了。
曲直思忖一下,道:“御妹思亲过甚,致使心绪不宁。老夫倒有一法,或许能暂解御妹的相思之愁。”辛怜道:“你说。”曲直道:“‘神秘岛’孤悬大洋,进退无路,我等陷身绝地。这五千多弟兄因一心雕凿,尚能排遣苦闷,而御妹乃是一位单身女子,必定内心孤寂。老夫想……”欲言又止,辛怜催促:“你快说!”曲直道:“我知道御妹至今仍是孑然一身,不如……不如在这五千多人中择一佳婿,洞房花烛,喜冲烦闷,说不定还能给我等带来好运。御妹国色天香,但这五千多人中亦有俊俏后生……”“冲喜”一说,自古有之,人们相信“冲喜”能带来好运。
不待他说完,辛怜横眉立目,朝曲直甩去一巴掌。不过,这一掌中途变成轻拍,到曲直脸上时又变成了轻抚。平日辛怜得曲直关怀,此议又是为她,哪能真的掴去一掌?辛怜道:“也罢。”见曲直被她这莫名其妙的举动惊呆当地,辛怜俏目一笑,脸飞红霞,道:“老头儿,愣啥,快去张罗吧!”
沙滩上,曲直命众人列队,对辛怜说道:“御妹,你面前有五千五百四十六个人,请过目。”
这是一群青春活泼的年轻人,个个生龙活虎,其中不乏英俊后生。
辛怜忽然想起帝辛,想起姬发,想起莫老五,想起金圣使,想起攸侯喜,想起丹枫……逝去的岁月在脑海中不停闪逝,曾经爱过,也曾经被爱过;曾经有过无忧无虑的生活,也曾经有过牵肠挂肚的日子;伤过,被伤过……往日不想回忆的,竟然在冰火烹煎的心中,变得弥足珍贵,辛怜双眸雾气升腾,再抬头时已是泪眼婆娑。辛怜没有更多的理想和远大的抱负,只想找到一个相亲相爱的人,可是上苍不眷,这么简单这么朴实的追求,却一直不能实现。让辛怜更想不到的是,眼前这些无名小辈竟会有人成为她的佳婿,而且洞房花烛是在这荒岛之上。多少次对白马王子的憧憬,此时此刻,如烟消散,化作无情的现实。冥冥之中,自有天排,辛怜想哭,又想笑。
有人问道:“老将军,不去打石来此干啥?”
曲直道:“让御妹选婿。”
众人这才知道眼前发生的一切,交头接耳议论一阵之后,有人越众而出,道:“御妹贵为王戚,而我等只是劳作之人,不配!”曲直道:“你等不是华夏儿女么?”这人道:“是。”曲直道:“是华夏儿女就能配得上御妹!”辛怜眼望曲直,道:“不错,是华夏儿女就能配得上辛怜!”
众人纷纷喊道:“不!决不!”
曲直奇道:“为何?”
有人走了出来,道:“御妹只有一个,五千五百四十六个人只能有一人婚配,我等都是生死与共的弟兄,决不会独自一人入那温柔之乡。老将军如果不信,就问问众位弟兄。”
曲直转向众人,众人齐声说道:“不错!”
曲直转向辛怜,辛怜转向众人,道:“本御妹再问一遍,有愿意的吗?”
又有人走出来,道:“御妹,我等弟兄多次私下议论,御妹貌美如仙,我等仰慕不及,婚配御妹那是多大的福分,人人求之不得。但我等感念丹王大义,感念老将军和御妹的生死不弃,此生能把御妹当作姊妹,已是莫大荣幸,安敢再有非分之想?”
众人齐声喊道:“御妹,你就把我们当成亲弟兄吧!”
辛怜泪水滚滚而出,大声说道:“好!辛怜今年二十三岁又一个月零三天,是兄是弟自报,辛怜要跟众位弟兄拥抱!”
众人欢呼一声,列队与辛怜拥抱。众人没有更多的话,或说“我是你的兄长”,或言“你是我的姐姐”。虽然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却都是发自内心深处,肺腑言手足情动人心田。与辛怜相拥一下,虽只瞬间,却都把这瞬间当成一生一世的承诺,从此把辛怜或当成自己的妹妹呵护,或当成自己的姐姐敬重,与辛怜拥过,个个热泪涌眶。
天是纯净的天,海是纯净的海,心是圣洁的心,爱是圣洁的爱……
“橙哥”飞临“神秘岛”。
辛怜展开有莘氏手书,忽然惊喜一下,道:“我娘亲已造好船舟,即将来接。”
曲直一把抓过丝带,颠三倒四看了半天,又塞给辛怜,道:“你再读一遍。”
辛怜一字一句念道:“船已造毕,娘去接儿!”
曲直奇目相盯,道:“御妹,大事不好!”
辛怜道:“怎样?”曲直突然仰天一叹,道:“只怕此时此刻你娘亲已……”辛怜失色当地,喝道:“你别吓我,我娘亲怎么了?”曲直道:“打造入海船舟,须以举国之力,姜子牙能做到,你娘亲却做不到。你娘亲是在安抚你我之心,说不定她已驾驶一叶扁舟独自出海,那结果将是……”辛怜眼前顿时闪现出滔天巨浪,似山崩如地陷,一叶扁舟被撕得粉碎,有莘氏沉入大海,辛怜声嘶力竭叫道:“快救我娘亲!”
曲直道:“速速回信,说不定你娘亲尚未出海。”
辛怜取出针线,颤颤抖抖飞快绣书,虽只寥寥数字,手却被扎了好几次。丝带上写道:“儿跪求娘亲,千万别出海,切切!”
“橙哥”带着辛怜、曲直的一颗忐忑之心,钻入云天。沿途遇有岛屿,“橙哥”都会歇脚觅食,不料此次回归时,在大陆近海误入“蛇岛”,被蟒蛇吞食。此后,辛怜期盼着“橙哥”归来,日日盼望,日日失望……
屈指算来,曲直等人登上“神秘岛”至今,已逾五年。食物已吃完,树皮已剥光,草根已挖净,连老鼠都已捉尽。过去人们偶尔会遇到一头冲上海滩的小鲸鱼,或能猎取几只海豹海豚,吃上一阵子,近几个月却一无所获。打渔无网,打鸟无箭,断炊之日近在眼前,最后的时刻业已来临。
曲直宣布:“从今日起,不能再去打石雕凿,要保存体力,好好活着,等待救援。”给每人配发的口粮,仅能勉强维持生命,希望能多坚持些日子。令人欣慰的是,经五千多人夜以继日的劳作,终于打制出千尊雕像。不过,多数虽已完工却无力运到海边,只能任其躺于运输途中或弃于采石场。
这日,曲直召集众人,围坐于“神秘岛”最高处即特雷瓦卡山顶,只见浩瀚的大洋与蔚蓝的天空浑然一体。曲直望着这些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的弟兄,心痛不已,生死离别就在眼前,但此时必须给众人以希望,哪怕能多坚持一分一秒。曲直清清嗓音,说道:“御妹的娘亲业已出海,带了五十只大船,只是我等还须等待一些时日。”将五根手指在众人面前晃了又晃。
辛怜故作轻松,道:“我娘亲带来很多谷米肉鱼,到时候保管把你们个个都撑死。”
众人舔舔干裂的嘴唇,有气无力地笑了。
曲直望着海边排列整齐的雕像,道:“雕像一千,虽然置于山间和海边的只有288尊,但足以成为我五千多兄弟姊妹的化身,丹王和故土亲人都会真真切切感受到咱的颗颗赤诚之心!”指着面前的升降器具,道:“这是云中子的师兄广成子道长所赠,用其打造过鲨舟,今又为岛上雕像出了大力,只是从此之后,这个械器再也没有用处了。”凝视半晌,命人把升降器具丢入大海。
五天以后,开始有人饿死。
过了十天,饿死之人已达数百。
众人整天都聚在“神秘岛”的最高处,或躺或坐,默声无语,等待着死亡的来临,不知道下一刻谁会离去,“神秘岛”再次陷入沉寂……
起初死者都被掩埋,后来死者越来越多,众人体力进一步下降,只能进行海葬。望着漂漂远去的具具遗体,众人都会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大海能把亲人带回故土,使其魂归故里。再后来,众人没有力气举行海葬,只能让死者暴尸荒野。到最后,死去的人静静地躺在身边,活着的人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一天,“神秘岛”上只剩曲直、辛怜和八个弟兄,十个人围坐一圈,正中放着半碗发霉的谷米。
曲直道:“这是刚从老鼠洞里掏出来的,每人吃一小口,吃完各安天命。”
其中一位年岁稍大的人轻咳一声,道:“不!我等宁死不吃。”曲直奇道:“为何?”这人添添嘴唇,道:“老将军,我等已商议过,把这半碗谷米留给御妹。”说这人年岁稍大,实际上比辛怜也大不了几岁,这人道:“食此一口,我等也不过能苟延一两个时辰,而御妹吃了,说不定就能等到她的娘亲,哪怕只是多等一时一刻。”
这人口气不容置辩,辛怜心头大恸,流着泪说道:“我娘亲……我娘亲……说不定我娘亲已……弟兄们各食一口,要死咱就死在一起。”抱拳当胸,朝每个人揖了又揖,道:“辛怜求各位了。”
这人在辛怜肩上轻轻拍了,笑着说道:“我不能白当一回你的兄长!妹子,我要看着你吃。”有人接道:“不错,我也是你的兄长。”其余人道:“我们也不能白当一回你的兄弟!姐姐,吃吧!”
患难见真情,尤其是在这生死诀别之时,辛怜口唇抖动得厉害,只顾掩面而泣,再也说不出只言片语。
不足一顿饭工夫,八个年轻人相继倒毙,至死谁也没朝面前的谷米看去一眼,却个个面带笑容,显得死而无憾。
辛怜一抹泪水,手指谷米冲曲直狠狠地道:“老头儿,你要不吃,我就把它甩到土里!”
曲直只得捏了几粒,一字一句地道:“你吃我就吃!你要不吃光,我就把它扔到海里!”
“神秘岛”最高峰,夜凉如水,冷月空悬。
曲直、辛怜相视而坐。一排大雁飞过,声声呜咽。二人仰头望了半天,大雁早已无影无踪,仍不肯收回目光。
曲直原本就长得瘪耳吮腮,骨瘦如柴,经过数万里的颠簸和“神秘岛”的饥劳累损,已经不成人形,若不是眼睛偶尔眨巴一下,跟死人没有区别。辛怜直视曲直,鼻头一酸,一字一句说道:“‘神秘岛’只余你我二人,或许谁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曲直释怀一笑,道:“老夫风烛残年,死而无憾,只是人之将死,念起妻儿……终是我对他们不起!”言罢滚下两滴泪来,望见冷月下的辛怜,心口一疼,叹道:“御妹正值青春,苍天无眼,实在是……”
辛怜理了理鬓角的乱发,静静地道:“辛怜生性顽劣,在外人眼里用情不专,甚至水性杨花,是为妇之耻。即便辛怜此刻去了,这世上也不过是少了一个负心之人罢了。”
曲直苦笑一下,浊目晶晶发亮,道:“心性如此,不能怪你,只是你可曾后悔?”
这些日子历经了诸多的生死离别,仿若历经了若干世纪的沧桑,辛怜正正对上曲直的双目,正襟而言:“不悔!辛怜不过是一个山野女子,不过是苍天之下一粒微尘,辛怜随心而活,从来不受教德所困,纵然见异思迁,用情不专,遭人唾弃,辛怜黯然一笑,从不后悔。”辛怜眸底宛如一潭清池,从容不惊,道:“辛怜从小便知,命途漫漫,唯有直步向前。前路都是自己所选,辛怜无法预知未来如何,只能顾及当时所爱之人,所行之事。只要是为我所爱,辛怜必定倾覆真心。不过,心若乏了,又何必还要挣扎于所谓道德的泥潭之中?于人于己,都是欺骗,又是何苦?若说后悔,不如说是可惜,可惜了辛怜保留至今的玉洁之身,可惜了辛怜此生竟未能得遇一个相伴白首之人。”
曲直露出钦佩之色,忽觉一阵胸口沉闷,双目微合,道:“临终之际,老夫能得御妹相伴,已是心满意足。明日若能得遇船舟,你就将我这把朽骨带走,埋于中土大地;若是不能得遇船舟……”指指崖下,决然道:“你把我的尸骨从此踢下。”
崖下是汹涌的海水,辛怜望了望,很想大哭一场,眼睛却干涩胀疼,苦涩一笑,语气调侃,说道:“老头儿,有话赶紧留下,明天就不能说了。”曲直也笑了,道:“不错!曲直一辈子爱喝酒,要是现在能有口酒喝,再有一块肥肉,那该多好啊!”辛怜道:“这事我可办不到,不算。”曲直道:“其实也没话了,既没有怨,也没有恨,空空如也。不过想想还是有一个心愿:我想看看你八十岁老态龙钟的样子。”
辛怜笑道:“呸,贪心!辛怜八十岁,你岂不就一百多岁了?”
曲直像孩子一样笑了,笑眯了眼,笑得天真灿烂,从有声的笑到无声的笑,最后笑容僵在脸上……
辛怜朝他瞧了半天,怨道:“你怎么说走就走了?”悲至极时,辛怜心里反倒平静,况且对这一刻早有心理准备。辛怜慢慢爬起身,朝崖下瞧了一眼,道:“我可不想把你从这儿踢下去,我不能白吃了半碗谷米,趁我还有些力气,我要让你入土为安。”
垒砌起一座小小的坟头,辛怜道:“老头儿,没力气深埋你了,好在岛上没有野兽,不怕把你扒拉出来吃了。”边说边费力地将曲直的一只大锤竖在墓前,道:“这就是你的墓碑!你打石无数,怎么不知道先给自己刻一座墓碑呀?”
辛怜摇摇晃晃站直了身,举目四望,在这死寂的孤岛上,耳畔忽然响起劳动号子的声音,从单音变成合音,愈来愈响,越传越远……
辛怜道:“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
辛怜点燃了木屋,“神秘岛”顿时火光冲天。
辛怜情不自禁唱起了《游子吟》,后来变成了《游子怨》,再后来变成了《游子叹》,最后唱起的是《游子情》。歌中唱道:
声声唤,
我的娘亲我的天!
故土遥遥千万里,
游子咿咿千万遍。
对你声声唤。
万万年,
我的娘亲我的天!
故土茫茫何处觅,
游子依依挂心间。
想你万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