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得志说：“冷冷冷，我冷。”一旁的田矮子发话了，“小子，你可以不说冷吗？”马得志说：“冷冷冷，我冷。”田矮子说：“就你一个人冷？我们不冷？住嘴。”马得志说：“我真的很冷。”田矮子受了刘连长的气，这会儿想找个人发泄，“去你妈的，住嘴。”黄抗日捅下马得志的腰，“不要说了，忍着点。”

第二天破晓，几个日本兵走来，叫坐在门边的张排长等几个俘虏去做饭。张排长还以为日本人是要把他拉出去枪毙，起身时对大家说：“弟兄们，来生再见。”

大家都没吭声，坐在地上，屁股冰凉，腿麻了，人也迟钝了，腰也因受了凉直不起来。不一会儿，他们便看出张排长等人是被日本兵叫出去做饭，庙前有个废弃的灶台，从前是庙里的僧人在大灾之年煮粥救济饥民的，张排长他们正在清理灶台。

田矮子说：“这是让我们最后吃一餐饱饭，然后送我们上路。”刘连长说：“还让我们最后吃一餐饱饭？你把日本鬼子想得太善良了。”田矮子望眼黄抗日说：“我们活不过今天，都会死的。”黄抗日没答腔，一旁的马得志恨恨地说：“我一家人全死在日本鬼子的刀枪下，我还没报仇的，我不能死。我要报仇。”田矮子说：“变成鬼再报仇吧。”

饭熟的香气从灶台上飘来，使坐在破庙里的他们顿时口吐酸水、眼睛发亮。不一会儿，日本兵荷枪实弹地走来，让俘虏们排好队，一一走到一口大锅前。他们没有碗筷，煮饭的俘虏就舀一瓢白生生的米饭，放到他们的军帽或衣襟上，让他们到一旁去吃。

黄抗日早饥肠辘辘了，忙扯起肮脏的衣襟，接住煮饭的俘虏舀的一瓢米饭，他还想多要一点，站在他身后的田矮子把他往前面一推，衣襟上的饭差点掉地上了。他赶紧护住，回头看田矮子，田矮子没看他，对着舀饭的人笑，小声道：“给我多舀点，我饿蠢了。”

黄抗日瞧眼四周，见一些人退到一旁，大吃着帽子或衣襟上的饭。他也走过去，一只手扯着衣襟，另只手抓着米饭朝嘴里送。日本兵已吃了，端着枪，站在不远处瞪着他们，几挺机枪也“堵”着他们，黑黑的机枪口可以随时吐出火焰，使俘虏们只能老老实实地站或蹲在地上吃饭。黄抗日吃得很快，把衣襟上的每一粒饭都吃干净了，一抬头，见田矮子抢马得志衣襟上的饭吃。马得志看着田矮子问：“你怎么可以吃我的？”

田矮子答：“都是要死的人了，没看见日本人的枪口对着我们吗？吃饱些，好上路。”

马得志很生气，指责说：“你自己的吃了，还吃我的，欺负我老实呵。”黄抗日见一矮壮的日本兵把目光投到马得志身上，忙低声对马得志说：“不想死就别吵。”他见马得志的衣襟上还有饭粒，又说：“你快点吃。”吃过饭——其实都只是吃了几口饭，胃囊还只是刚刚打开，还在等着迎接食物，这餐饭就终断了。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日本人下一步是如何计划的。不一会儿，日本兵涌过来，虎着脸让他们排好队，把俘虏们分成四个人、四个人一股，日本兵叫嚷着出发，替日本兵拉大炮或扛弹药箱。他们被日本兵押到大炮和弹药箱前，田矮子跟刘连长说话，一个日本兵走上去，甩了田矮子一耳光，喝道：“八格牙路，死了死了的！”

田矮子吓得脸都白了，缩着脖子。“统统地干活。”日本兵冲他们大声叫嚷。原来日本兵不杀他们是把他们做运输工具，假如把他们杀了，他们就得自己拉大炮、扛重甸甸的弹药箱。他们当然希望是俘虏拉着大炮、扛着弹药箱在泥泞不堪的路上走，这样他们就可以节省力气，好留着力气与中国军队打仗。这是日军的一支辎重部队，他们向他们的兄弟部队要了些俘虏，自己沿途也抓了些战俘。他们有二十门大炮和众多弹药箱，还有一袋袋粮食。他们奉命向常德开拔，用强大的火力增援他们的第六十八师团，因为负责主攻常德城的日军第六十八师团和第一一六师团正在那儿流血、死亡。黄抗日、田师长、刘连长和田矮子，被日本兵责令拉一门大炮。大炮全身是钢铁，很重，由于地上泥泞不堪且坑坑洼洼，拉起来很吃力，每前进一米都很艰难。

日本人用枪指着他们说：“快快地干活，歇气的死了死了的。”日本人的刺刀离他们只有一米距离，随便一个跨步刺就可以刺穿他们的腰和肚子，因此没有人敢怠慢。大家都不想死，都想找机会逃跑，就都很努力。假如你磨洋工，日本人看出来了，一个跨步刺，或者在你后脑勺上开一枪，让你一头栽在泥泞不堪的冰冷的大地上。日本兵为了让俘虏怕他们，已打死了好几名俘虏。一个俘虏病了，扛着弹药箱没走几步，弹药箱从他肩膀上掉下来，砸在地上，散开了。一日本兵龇牙道：“八格牙路，死了死了的。”话毕，一声尖利的枪声吓得他们打了个哆嗦，只见那弟兄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还有一个弟兄因在先前与日本兵的战斗中，腿部负了伤，走慢了几步，也被另一日本兵一枪打死在泥泞不堪的路上。

“快快地干活，快快地干活。”日本兵在他们耳畔凶凶地嚷叫。大炮很笨重，巨大的钢管耸立在他们头上，炮座也是钢铁，两个轮子不是在地上滚动，而是咬着泥地不动。钢轮将泥泞不堪的路压出了两条深陷的车辙，拉起来实在费劲，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全身的力气。日本兵就跟在他们身旁，不给他们半点喘息时间。到处横陈着老百姓的尸体。他们得把业已发臭的尸体搬开，再把可恶的大炮拉过去。

刘连长和鼓鼓墩墩的田矮子一人肩上套着根比大拇指还粗的牛筋绳，牛筋绳的一头系在大炮架上。两人不敢马虎，都卖力地往前拉扯。田将军和黄抗日在后面兜底推攘。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跟在后面，假如车轮陷到坑里，大炮实在动不了，他们就叫得更凶，哇啦哇啦的。有时候，他们也会过来帮一把，把枪横在胸前，和俘虏们一起，咬着牙一用力，把轮子抬出坑，朝前推。他们要赶时间，他们的弟兄正在前方送命。

“快快地、快快地干活。”他们生气地命令道。黄抗日没什么力气，他本来就身材矮小，加上几天来基本上是饿着肚子，再怎么使出全身力气，也只是那么一点。但他不敢不卖力，日本兵就在他身后，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枪的威力，只需勾一下扳机，他就完了。他可不想完，桂花在家里等着他呢。他当兵前的那天晚上，桂花抱住他乞求着说：“山猫，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我要你好好的。”这话，给了他无穷的力量，在他每次见到弟兄们倒下而痛苦和绝望时，“我要你好好的”这话便在他耳畔回响，让他为活下来，硬着头皮、龇着牙干。刘连长和田矮子在前面拉，他与田将军在后面卖力推攘，都已累得浑身乏力。田将军鼓励他说：“兄弟，再使把劲。”

黄抗日就龇着牙，再使劲。田将军指示说：“先抬起来，再往前推。”

黄抗日就龇着牙抬，但没抬动。他身后的日本兵觉得他是饭桶，把他揎开，蹲下，双手把着炮架，大喝一声，猛力向上抬，钢轮艰难地从泥坑里拔了出来。日本兵用身体朝前一靠，一挤，钢轮便朝前滚了一圈。日本兵走开，黄抗日赶紧补上，推着大炮前行。

龙营长和马得志，还有孔老二和江苏人拉着另一门大炮，他们在黄抗日的前面拉，拉得同样卖力。龙营长身材高大，自诩自己的祖先与孔子有着血缘关系的孔老二也孔武有力，日本人就让他俩在前面拉，于是两人的肩上挂着牛筋绳，在前面像两条水牛一样拉着，遇到车轮陷入泥坑而受阻时，龙营长便在前面喊号子道：“弟兄们，听我的口令，一二三，加油！”

车轮在四个人的齐心协力下，前进了一点。龙营长又大喊：“弟兄们，一二三，加油！”车轮再次朝前滚动。“弟兄们，再努把力就上来了，一二三，加油！”车轮在四个人用力加油下自然就碾过了一个又一个坑。

日本兵觉得他是个人才，有号召力，对他的表现非常满意。“你的，好好的。”一个日军少尉表扬他说。

龙营长受到日军称赞，也高兴，“皇军，我的，一定加倍干！”日军少尉点头道：“大大的好，快快地干活。”龙营长就喜着脸色说：“弟兄们，皇军表扬我们呢，我们要加油干！”走在黄抗日和田将军这辆炮车后面的日本兵，感觉落后了，就在黄抗日和田将军背后嚷叫：“你们的，不行不行的，死了死了的。”这是龙营长、孔老二和马得志他们拉的那门大炮远远地走到前面去了。这就让日本兵怀疑黄抗日和田将军、刘连长与田矮子是磨洋工，因此很生气。“快快地干活。”日军曹长很有脾气，一张脸横眉竖目的，手里握着的王八盒子，端了起来。

黄抗日头也不敢回，忙和田将军做出拼全力的模样推着炮车。日军曹长走到前面，用王八盒子指着刘连长，“快快地干活，你的。”

刘连长正在奋力拉，见日军曹长用枪指着他，他已经拼尽全力了，但大炮轮子陷在泥坑里没拔出来，就烦躁地顶了一句嘴。忽然一声枪响，一股淡淡的蓝烟冒出王八盒子枪管，与此同时，刘连长身体向下一仆，栽在地上，血从他嘴和脖子上向外流。刘连长愤怒地瞪着日军曹长，日军曹长板着脸、竖着眉毛，对着刘连长那充满愤怒的头，补了一枪。叭，又一声枪声，前面和一旁的人，都掉过头来张望。有两个日本兵迅速走上来，都端着枪，凶恶着面孔。刘连长的身体，不住地抽搐，那一刻他的意识还没完全丧失。

他一旁的田矮子，吓得朝地上一跪。日军曹长以为他要反击，本能地后退一步，举着王八盒子指着田矮子。田矮子已面无人色，手撑在地上，向日军曹长磕头，边说：“皇皇军，别杀我，我的良民、大大的良民。”

日军曹长看不起的形容瞟眼田矮子，喝道：“你的起来，干活干活的。”田矮子忙又向日军曹长磕了头，这才爬起身，把结实的牛筋绳套套到肩上，拉着大炮。大炮陷在了泥坑里，这个泥坑龙营长他们拉的大炮也陷过。这个泥坑阻碍了这门大炮朝前滚动的钢轮。此前，刘连长把吃奶的劲都用光了，大炮仍巍然不动。当时刘连长把牛筋绳套从肩上拿下来，走到这个坑前想着办法，想前面几门大炮是怎么拉过去的。前面几门大炮把这个坑压得更深了，所以刘连长就左右望望，捡了几块石头垫到车轮下，然后又弯下身，将牛筋绳挂在肩上拉。其实大炮并没那么重，大家用力拉和用力推，再深的坑也能滚过去。拉不动的主要原因是他们都饿坏了，没吃东西，也在暗中磨洋工，只是表面上假装用力。刘连长如果学龙营长的大喊“一二三，加油”，也许就不会死，但他没喊“一二三，加油”，后面是田将军，他怎么敢对田将军喊号子？四个人的力量便分散了，所以拉不动大炮。

日军曹长端枪指着他的头，威胁地喝令他“快快地干活，你的”时，刘连长那一刻没有克制，这是他心里暗恨大家不出力，让他一个人费力拉，就很恼火，说了他一生中最后一句话：“你来拉拉看。”

日本兵有着绝对的权威，绝不允许他奴役的中国战俘犟嘴。你敢犟嘴，那就说明你还有反抗精神。日军曹长对着刘连长的嘴开了一枪，砰，真的是这么一声枪响。刘连长应声倒地。子弹打碎了他的几颗上牙，从下颌骨穿了出去，又钻入他的颈根，打穿了他的喉管。一下子三处地方血如泉涌，却又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硬生生地盯着日军曹长。日军曹长龇牙咧嘴地冲着他的太阳穴又开了一枪，砰——枪声听上去凄厉而忧伤。

那双眼睛的瞳孔放大了。日军曹长见田矮子拉不动大炮，板着脸走过来，大家都住了手，田矮子还做出全力以赴的模样拉着。日军曹长对黄抗日招下手说：“你的，过来。”黄抗日哆哆嗦嗦地走了过去。日军曹长让黄抗日和田矮子将刘连长的尸体放到车轮下，填那个泥坑。黄抗日与田矮子照日军曹长的吩咐干了。日军曹长又喝令武高武大的田将军顶替刘连长拉野炮。他还招手叫来另外两名俘虏——那是两名扛着弹药箱的俘虏，其中一名是张排长。张排长把弹药箱搁在地上，跑过来帮忙。田将军知道用力的窍门，知道必须把五个人的力量集中起来，大炮才能过坑。田将军回转头扫眼大家，发出号召道：“听着，弟兄们，我喊一二三，加油，弟兄们就一齐用力。一二三，加油！一二三，加油！一二三，加油！”

只听见一阵骨头咯咯嘣嘣的碎裂声，大炮的轮子从温热的尸体上滚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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