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作者:何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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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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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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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502字

“也可以,”田将军说,“只要你觉得对得起祖宗。”“那就是不可以,”田矮子望眼众弟兄说,“我田国藩的祖先里出过武举人呢,族谱上有记载,他会从坟墓里爬出来,把我这个不孝子孙掐死。”龙营长打量他一眼,不相信田矮子家出过武举人,“你们家也出过武举人?”“出过,族谱上有记载,明朝嘉靖年间出的。”龙营长嘿嘿一笑,“明朝?现在是民国,中间还隔了个清朝,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尸体都变成灰了,不会爬出来掐死你了。”“长官,你是说我可以当伪军?”田矮子鼓着双眼睛问龙营长。龙营长把酸累的腿伸直,边说:“我可没这么说。”有鼾声在这间破农舍里飘荡,大家听到鼾声,查找声源,竟是黄抗日。龙营长抬脚踢了黄抗日腰一下,“你这猪,我们在商量如何逃跑,你居然打起了鼾。”黄抗日极不愿意从温情的梦里出来,他刚梦见自己和着一身红衣服的桂花,站在窄窄的木排上,在塘里摘莲蓬,便迷惑道:“这是哪里?”田矮子骗他道:“这是你家里。”黄抗日揉揉眼睛,看见了令他讨厌的田矮子,还看见了歪着脸庞的龙营长。


他转下头,又看见了江苏人、和尚和张排长,他们也望着他。“和尚,我刚才梦见阿弥陀佛到我家来了,他穿着金黄色袈裟,他问,谁是黄抗日。”


和尚笑:“好啊,梦见了阿弥陀佛,那你可以进极乐世界。”“我呢?”田矮子问和尚,“我能进极乐世界吗?”“你比较困难,你自己说你来生想变个鬼,打不赢日本人就骇死日本人,根据你的个人愿望,你只能进地狱。”江苏人说完,哈哈大笑。外面响起了激烈的炮声,掩盖了大家的声音,日军又开始猛攻常德了。


有天晚上,一个在梦里喊叫的瘦个儿,是一二五师的一个中尉,被日本兵揪了出去。他们打开门,一脚把这个中尉踢醒,把他拖出去,就在门外,一枪打在这个瘦个儿中尉的后脑勺上。原因是这个中尉在梦里大喊大叫:“鬼子、鬼子,到处都是日本鬼子。”


“不行啊,不行啊,”田将军说,“这些可恶的日本鬼子会把我们一个个杀死。”众人都面无人色地望着他。他说:“弟兄们,不能再这样任他们宰割了。”田矮子问:“将军,我们跟他们拼了?”龙营长觉得田矮子说了句蠢话:“拿什么拼?”


张排长攥着拳头道:“拿命拼,抢他们的枪,打死他们。”江苏人朝稻草上打了一拳:“说得对,跟他们拼了。”原先这间房里关着十四个战俘,有四个战俘被日本兵随意枪杀了。在搬运炮弹箱中杀死了一个,他是湘潭县人,早两天他感冒了,实在没力气搬运炮弹箱,在扛着炮弹箱奔跑时,腿一软,人栽了个跟头,日本兵二话不说地走上去,一枪打在那湘潭人的脑门上。那湘潭人死时,眼睛还是睁着的,眼眸里蓄满惊恐。另一个弟兄,是贵州人,屎急,担心拉在裤上,急着去上茅厕,向一个日本兵报告了,但被另一日本兵误认识他想逃跑,举枪一枪把那贵州弟兄打死在通向茅厕的途中,死前贵州弟兄还是把那泡屎屙了出来,不过没拉在茅坑里,而是屙在裤裆里。至今贵州弟兄的尸体,还令人心寒地躺在冰冷的地上,日本人不发话,没人敢走上去搬动。还有一个弟兄,只是多看了一眼日军中一名神气的少佐,那少佐就拔出锃亮的王八盒子,一枪打碎了那弟兄的脑袋——那弟兄是浏阳人,不爱说话,他家就在谭嗣同的故居后面。日军少佐开毕枪,还一脸傲慢地扫眼战俘们,这才从容不迫地朝前走去。


那天晚上,大家坐在一起商讨,但这种商讨是没结果的,因为日本兵荷枪实弹地守在外面,把他们当猪狗一样对待,你一个眼神错了都有可能丧命,就像那个浏阳人,更不要想冲过去抢枪了。整整一个晚上田将军都在思考着怎么逃跑,这些天替日军搬运炮弹,他基本上把这一带的地形查看清楚了。


第二天,日本兵打开门,叫黄抗日和田矮子起身去做饭,田将军主动替代了田矮子,他把准备起身的田矮子按住,自己爬起身,与黄抗日一起迈出门,去为俘虏们做饭。他端着木盆向水井走去,一路左右打量日本兵的岗哨。井里那具女尸早被黄抗日和田矮子捞了上来,那是一具十七八岁的女尸,那张脸很漂亮。田矮子于愤慨中情不自禁地说了声“她真漂亮,我都快爱上她了”。两人把这具漂亮的女尸埋在屋后,然而埋得很浅,只是在尸体上盖了层薄土。两天后这具被井水泡发的女尸又被野狗扒出来,吃得只剩了一副令人作呕的骨头。田将军做饭是假,伺机逃跑是真。他一脸认真地对黄抗日说:“我们一起逃吧?”


黄抗日正蹲在灶前烧火,烟熏了眼睛,他揉下眼睛,瞅着田将军:“真逃?”田将军瘦了,脸色苍白,脸上再也没有过去的威严了。“当然是真逃,”田将军抱着希望说,“运气好的话,我们能活着逃出去。”黄抗日一听运气好这话,就感觉自己的运气不可能好过田将军,说:“我有点害怕。”


“我一定要逃,”田将军下着决心说,“我黄埔军校的,校长要是知道我当了日本人的俘虏,还为日军搬运炮弹,哪还会信任我?不行,就是死,我也要逃。与其被他们这样杀死还不如在逃跑中死,至少我不会后悔。你说是吗?”他问黄抗日。


黄抗日回答:“将军,别问我,你说是就是。”


那天傍晚,两人再次出来做饭时,田将军认为机会来了。那是十二月里一个极冷的傍晚,天开始昏暗了,西北风猛烈地刮着这片土地。它们吹打着仍然在五十七师手中的常德城,吹打着城外的日本人,把日军吹打得无计可施。田将军到井边淘米时,觉得这样的坏天气,日本人多半缩在这里那里的农舍或帐篷里烤火取暖。田将军折回灶屋,小声问黄抗日:“兄弟,跑不跑,这可是个机会呀?”


黄抗日一惊:“跑?”“跑。”田将军说,眼睛里充满了对逃跑的憧憬。黄抗日迟疑着说:“将军,到处都是日本兵,能逃出去吗?”“今天也许是机会来了。”


黄抗日觉得这没有十足的把握,若被日军发现了,那还不被当鸭子打死?便说:“我不想在半途上送命,我这人命没你好,将军。”


“你不跑我跑,”田将军说,“趁现在没日本鬼子注意我们,我走了。”田将军猫着腰向前窜去。这是傍晚,湘西北的冬天,黑夜来得较早,六点钟还不到天就黑了。将军想趁天黑的时机逃走,但将军命背,不像他自吹的那么命好,没逃出多远,一个日本哨兵发现了他并对他喝道:“你的站住。”


田将军明白不好,索性不顾一切地拼命朝前狂跑。但田将军那双长满冻疮且灌了脓的脚,不及子弹快,砰,一声枪响划破静谧的夜空。黄抗日听到枪声,突然像兔子样蹦跳了几下,害怕地垂下头,不敢向外看。


一个日军少佐听到枪声,走出来,看见了倒在地上的田将军。这些天,他从战俘们对田将军的恭敬态度里,知道田将军不是下级军官,便叫两个哨兵奔过去,抓着被打中的田将军的手,拖回来,抛在猪栏里。田将军的两只鞋子在地上拖时,掉了,包脚布也散了,露出了两只又大又白且溃烂不堪的大脚丫。第二天一早,日军少佐让士兵打开门,冷笑着把他们带进猪栏,看躺在地上、表情痛苦的田将军。“逃跑的,都得死。”少佐说。


田将军的生命力很旺盛,求生的力量相当强。尽管一枪打在他的腰椎上,他居然还想顽强地活下去。上午,日军又攻打常德城,第十三师团的一个旅团进攻了三次,三次进攻都被坚守常德城的官兵打退了。炮弹打光了,新的炮弹还在路上,下午,日军停止了进攻。傍晚,黄抗日奉命给弟兄们做饭,抽空走进猪栏探望田将军。田将军红着两只眼睛,嘴唇苍白地说着胡话:“我要回去,我要妈妈。”田将军说着,要哭的样子。


田将军早已不是要妈妈的年龄了,在战场上指挥过多次战斗,杀死过很多敌人,因不断建立战功才升至少将,但是人在死亡前夕会有幻觉,幻觉把他带进了迷雾重重的童年。“我要妈妈,”他乞求地对黄抗日说,“我要找我妈妈,我妈妈呢?”


黄抗日感到田将军真可怜,就宽他的心:“将军,你妈妈很好,我保证。”“我是龙种呢,”田将军说,“我是朱元璋的后嗣,后嗣,懂吗?”“将军,您姓田,朱元璋姓朱。”“我们家原来姓朱,后来才改成姓田,晓得吗,你这个草包?”黄抗日预感他活不长了,他看见地上流了很大一摊血,血都结了冰,就清楚田将军在说胡话,他同情道:“将军,您要我怎么做?”“我是龙种,”田将军说,“我儿子也是龙种,龙生龙,晓得吗?”“我晓得。”黄抗日不愿听田将军自夸,抛下胡言乱语的将军,转身要走。田将军在他背后说:“你站住,我要你带我回去。我要去看我妈妈。”黄抗日回转身,觉得田将军很可怜。那两只又大又白的脚已经冻乌了,流着脓和血。他看到猪栏的地上扔着块沾满污垢的破布,他捡起破布,盖住了将军那两只烂脚。


田将军突然清晰了样说:“你要是能救我,我让你当团长。”黄抗日立即将宽嘴一咧:“我不当团长。”田将军也觉得黄抗日不是当团长的料子:“那就让你先当营长,再当团长。”黄抗日想团长他都不愿当,还当什么营长?说:“将军,营长我也不当。”田将军进一步妥协道:“只要你能救我出去,我让你当我的警卫连长。”黄抗日想这个时候了,他张口许愿又有什么用呢?“我什么都不当。”田将军失望了,因为这个乡下汉居然没一点野心。“你不能算我的兵,”田将军伤心道,“你太没志向了。”田将军一伤心,神经又错乱了,“我要回去,我要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