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1
|本章字节:7478字
爹在他的交代材料中说,他参加游击队后的第一个行动是打彭家大屋。那是那年十二月里的事。游击队没米下锅了,干饭变成稀饭,接着就什么饭都没有了。他们得出山打劫粮食,当然不能打劫穷苦人家,游击队里全是穷苦人家出身,总不可能对自己人动手,只能对大户人家下手。游击队里那个歪着身体把党旗扯在我爹面前,让我爹对着党旗宣誓的老二,叫彭老二。彭老二是彭家村人,他提供了彭家村大地主彭大头的线索给杨队长和我爹。彭老二愤恨地说:“彭大头有的是粮食,彭家村百分之八十都是他的佃农,他家的粮食吃不完。他有一个好大的粮仓。”
“粮仓在哪里?”杨队长问老二。老二说:“彭大头住的房子很大,有院墙,有家丁。家丁都有枪。那是他儿子从保安团里弄来吓老百姓来的。当初就是他把我逼出彭家村的。不过幸亏他把我逼出了彭家村,不然我八成还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农民。我当初因吃了他的两个橘子,被打得躺了半个月。”
“有这事?”爹感到愕然。“我十几岁的时候,在他家的橘树上摘了两个橘子,”老二说,“当时我肚子很饿,也顾不得那么多。我正蹲在地上吃,被他的家丁瞅见,揪住我,拎进了彭家大屋。彭大头见有人胆敢偷他的橘子,很生气,就冲着我打了几拐杖,打得我头上顿时血直流。”
“那就搞彭大头。”杨队长说。
一九九九年六月里的一天,面对爹写的这份材料,我有两个小疑问,就拿着这份材料咨询爹:“爸,有一个小疑问,你写的攻打大地主彭家大屋是一九四四年冬,那时候国共两党不是还在联合抗日吗?你们攻打彭家大屋,不是破坏了国共联合抗日的民族统一战线吗?”
爹问:“什么民族统一战线?”“我翻阅过资料,”我说,“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张学良、杨虎城发动‘西安事变’,抓了蒋介石,逼迫蒋介石签了联共抗日、共同抵御日本侵略军的协议。”爹说:“那是、那是,不过一九四一年‘皖南事变’后,共产党就不相信国民党了,都相信国共两党翻脸是迟早的事。再说,我们饿着肚子,思想可以不革命,肚子却要闹革命。”爹拍拍肚子:“都是肚子闹的。我们躲在山里,山里又长不出粮食。当时湘南游击支队的政委说,不要让国民党保安团知道我们的藏身地。就是怕保安团有朝一日打我们。”
爹望着我回忆道:“当年我们湘南游击队里的一些老同志,是从江西回来的,他们在红军撤退时负了伤,就留了下来,他们是在反国民党军队‘围剿’时负的伤,从来就没把国民党看成友党,与国民党结怨很深,一直把国民党视为敌人。”
爹又说:“打彭家大屋时,打的是大地主,是杀富济贫,是打他家粮仓的主意,抢他家的粮食度过那个寒冷的冬天,当时我们饿得没米下锅了。”
“爸,还问你一个小问题,地主真的有那么坏吗?”爹说:“说句良心话,大多都不坏。我们家就是佃农,你曾祖父有几亩田,但你爷爷有三兄弟,一人只能分两亩田,不够种。”爹望着我,“你爷爷年轻时种田是把好手,你伯伯也能种。两亩田经不得你爷爷奶奶和伯伯伯妈弄,你爷爷就向地主租了十亩田,每年交租给地主。这是合理的,你租人家的田种,当然要交租啊,这没什么不好。”
“我还以为旧社会,凡是地主都是黄世仁、南霸天呢。”
爹知道黄世仁和南霸天,一个是老电影《白毛女》里抢喜儿、逼死杨白劳的地主;一个是革命样板戏《红色娘子军》里的恶霸地主。爹停顿了下,看眼一九九九年六月里的天空,觉得这个天色很公道,不必当心说老实话会遭人算计:“当然有坏的、仗势欺人的,也有抢了别人的女人当小老婆的。这样的人,哪个年代都有。每个朝代都会有好人、坏人和不好不坏的人。”爹看我一眼:“说句良心话,在‘左’的年代,一些人把过去的地主、富农都丑化了,好像只要是地主、富农就是坏人。不是那回事。有好地主,例如佃田给我和你爷爷、伯伯种的地主,也姓黄,逢灾年,他也减租减息,过年杀了年猪,还送几斤猪肉来慰劳佃农。佃农有什么困难,他还为佃农想办法。过去的地主,都是带着长工下田,也很辛苦。”
“什么是长工?”爹解释:“长工就是住在地主家,吃地主的饭,给地主做事的。长工一般是外来户,家里的田卖了或因躲避战争,凭劳动力挣口粮,整年寄住在地主家,这就是长工。能在那个年代成为地主,也是通过几代人的努力才拥有那么些田地。地主对长工好,长工才会尽力,地主欺压长工,刻薄长工,长工自己会走,去另一家打工,这跟今天的保姆没什么区别。我告诉你,三四十年代的地主,比今天的一些老板都好。”
这一章是根据爹于一九九九年六月的某天与我交谈一番后,我在爹一九六八年写的交代材料上整理和发挥出来的故事:
我爹他们在对谁家动手上,动了一番脑筋,那时候五里内总有几个一九四九年后家庭成分被划为“地主”的大户,十里就会有一个超大户,就跟今天的社会一样。但不是所有的大户或超大户都是没有人性的黄世仁或南霸天,那时候的中国刚脱离封建社会制度,虽然混乱,但传统文化和因果报应的思想还充斥在民间,有的大户过年还发新棉袄给自家的长工,让几个长工穿着东家做的新棉袄出去走动,以示东家的仁厚。或发肉给租他们田种的佃农,以慰劳他们这一年的劳作,让佃农家也过上一个有肉吃的年。不像后来宣传的,所有的地主都那么坏、那么欺压长工或佃农。但也有恶人,彭大头有一个儿子是县长,而且任了多年,县保安团的官兵也听他指挥,彭大头的家人和管家就敢在村里横行霸道。
杨队长对彭老二说:“你干起事来是不顾别人的,我告诉你,第一,不要动彭家的女人,动了,我们游击队的名声就坏了。第二,不能什么东西都带走,我们不是土匪,要开仓放粮,让老百姓也得些好处,老百姓得了好处才会拥护我们。”
彭老二笑了,因为他十几岁吃的那一顿拐杖可以还给对方了。杨队长自己不愿出面,他把我爹叫到面前:“老二与彭大头有仇,他领着人去,八成会把这事办砸,办砸了我们在这一带就没法立足了,这个任务交给你。”他对我爹说:“有人反映彭大头的管家很坏,经常带着家丁欺压百姓,除了杀杀彭大头和他管家的威风,别人不要动。毕竟我们是去抢粮食和钱,动多了人,影响不好。”爹犹豫着,想他为什么不去,就不想去:“彭大头再恶,也祸不至死吧?”
杨队长说:“我没要你非杀他不可,方圆二十里,算来算去就他最坏,不收拾他,收拾谁?我们没粮食吃了,难道让我们饿着肚子打日本鬼子?”
爹还是不想去:“队长,现在我们的敌人是日本侵略军,粮食,我们可以找大户人家借粮,我相信他们会借的,以后再想办法还。打家劫舍是土匪,我不想干。”
杨队长说:“这叫杀富济贫,彭大头家有的是钱,他儿子是县长,打劫他,穷苦百姓都有幸灾乐祸的心理,只会高兴,你懂不懂?”
爹还是不想去,迟疑道:“人家没招惹我们,我们去洗劫他家,人家不愿意,打起来了免不了要死伤人,游击队不能干土匪干的事呵,队长。”
杨队长觉得我爹思想觉悟太低了,执行个革命任务还如此讲价钱,就想我爹在国民党的军队里待久了,思想十分落后,竟把自己看成土匪,生气道:“你啊,在国民党的队伍里待久了,只知道孙中山倡导的三民主义,不晓得世界上最好的主义是共产主义!不懂什么叫革命,革命是不能讲亲情和乡情的,你懂不懂?我们加入的是镰刀和锤子党,这个党是工人和农民的党,革的就是地主老财的命,你懂不懂?”
爹不懂的是共产主义,问杨队长:“共产主义是什么主义?”杨队长觉得有必要向我爹阐述“共产主义”一词,说:“共产主义就是财产共有,有饭大家吃、有衣大家穿,消灭剥削,从此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剥削阶级了,大家都一样。这就叫共产主义,你懂不懂?你现在是游击队副队长,就得为共产主义奋斗,你懂不懂?”
爹嘀咕道:“这个共产主义好是好,能做到吗?”
“所以要靠我们共同奋斗,共产主义又不会不请自来!你想,到了没有剥削和压迫的共产主义,人人平等,吃的都一样,穿的衣裤也一样,有钱大家用,你想买肉吃了,自己去钱柜里取钱,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剩的再放回去,那有多好?”
“钱柜?”杨队长阐释说:“到了共产主义,每个村子里都会有钱柜,钱柜就搁在祠堂里,你挣了钱放进去,他挣了钱放进去,我挣了钱也放进去,要用的时候再去拿。”爹说:“真的会有这样好的社会?”“一定会有的,”杨队长口都说干了,觉得我爹这样的人脑袋里还装着国民党灌输给他的思想,“现在,你是游击队副队长,去执行攻打彭家大屋的任务吧。”爹瞧一眼晒着冬阳的江苏人和和尚,“他们不是本地人,让他们带人去行吗?”“他们不是共产党员,我还要考验他们。你是共产党员,就得听从党指挥。”
杨队长道,“你的缺点就是怕这怕那。现在,我以党的名义,命令你带着游击队,攻打彭家大屋。”
彭家村离游击队员们居住的溶洞有二十多里远,中间隔着一个区公所和两个乡公所,区公所和乡公所都养着地方治安队,都有枪和手榴弹。他们不敢惊动地方治安队,从区公所和乡公所的旁边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