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1
|本章字节:10584字
就是那年冬天,来了一支正规军,来“剿灭”白水县游击队。他们是驻湘的一个团,团长是个大胖子,腰间别把小手枪,胸前挂着美式望远镜,一身黄皮,肩章上钉着三朵花,是上校。上校团长指挥着一千六百多名官兵,扛着机枪或端着美式卡宾枪,志在把白水县游击队一举歼灭。他们对白水县游击队十分恼火,这支游击队弄得白水县的富人们不得安宁,甚至人心惶惶,他们今天袭击这家富人的粮米仓,过两天又袭击县党部的车队,把车上的粮食或物资洗劫一空,再过几天把县党部几个要人的家也打劫了,甚至连县党部书记长家的一床鸭绒被也抢走了。这就弄得县党部多次向上峰请求,派军队来“剿灭”这支令他们讨厌的游击队,于是来了一支战斗力很强、一色美式装备的,配合县保安团,攻打驼峰山上的游击队。他们依仗武器好、人数多,一点也不含糊,步步为营,攻破了游击队的防线。
爹和众游击队员拼命射击敌军,企图依靠坚固的山头和掩体打退和保安团,爹对他的游击队员说:“同志们别慌、别慌,别轻易暴露目标,节约子弹,瞄准打。”
但是不行,只要你一开枪打,敌人就几十支枪对着你射击,敌人的火力很猛,手中的美式卡宾枪,一勾扳机,就是多粒子弹连发,打得游击队员没法抬头,更不要说瞄准射击了。有几个游击队员见敌人拥上来了,开一枪,想挪动一下,刚起身便被射来的卡宾枪子弹打伤或打死了。爹和杨队长、江苏人身先士卒,在前面阻击敌军。爹拿着挺机枪,以为手里有这样的家伙,可以一夫当关,万夫莫进。但完全不是这回事,美式机枪的火力更强大,压住了日军机枪。爹见这支军队的火力比日本军队的还要厉害,便对一旁的游击队员说:“同志们,小心自己的脑袋,不要乱跑,瞄准敌人再开枪。”
他们与敌军僵持了一气,双方都有伤亡,游击队员打死打伤了二十几个敌人,自己也被敌军打死打伤二十几人。爹知道守不住,因为这不是保安团那些一听到枪声就缩在工事里不敢动的软蛋,而是正规部队。战斗前,杨队长曾对我爹和江苏人说“我们一定要守住,溶洞是我们的粮仓,不能丢了”,爹对趴在一旁射击的杨队长说:“老杨同志,只能撤,敌人太强大了,再打下去我们都会没命。他们人多、枪多,我们打不赢。”
杨队长也看出来了,说:“溶洞里还有好多准备过冬的物资。”江苏人插话道:“死了,那些物资都白准备了。”“看来不得不放弃,撤前,”杨队长绷着脸对我爹和江苏人说,“你们顶一阵子,我先带些同志去溶洞里多带些粮食走,免得大家饿和冻死在山里。”爹瞟眼战场,到处都是士兵,忙说:“那你快去,我和弟兄们顶一阵,快走啊你。”
杨队长忙对趴在一旁射击的几个游击队员说:“同志们,撤——”爹是副队长,江苏人那时既是县游击队的“军事顾问”,还是湖南人的女婿,两人都是老兵,又各持一挺机枪,就不怕。江苏人知道怎么阻击敌军,对我爹一笑,抱着那挺机枪,领着三名游击队员,迅速移动到另一处高地上,架起机枪射击。两挺机枪形成了交叉火力,扫射着往山上冲的敌军。敌军被他俩打得一时不敢抬头,坚持了半个小时,敌人退了,突然迫击炮弹飞来,在游击队阵地上爆炸。一颗迫击炮弹落在江苏人趴着的阵地上,轰隆一声,只见江苏人的半边身体飞上了天,然后落下。爹知道江苏人牺牲了,便领着剩下的游击队员撤退。他们熟悉地形,在山里生活了几年,知道怎么行动便能很快摆脱敌人。他扛着机枪,领着众队员七弯八拐地撤离战场,走到溶洞前,杨队长他们还在往口袋里装米,没看见军事顾问,便问我爹:“刘顾问呢?”
爹说:“他牺牲了。”杨队长满脸惊讶,“牺牲了?”
爹心里很痛,和尚走时,江苏人也要走,是爹做工作留下的。江苏人是南京市里长大的青年,心性高傲,不愿意屈尊于我爹名下,这个“军事顾问”的名号,是爹劝杨队长封给江苏人的。这会儿江苏人却战死了,爹耳朵里还残留着江苏人被炸上天时留下的那声惨叫——那声惨叫从距离上看,似乎是不能传进他耳朵的,但被强劲的山风刮来,并像针一样刺痛了爹的耳朵。爹不愿再回答杨队长,转头对众游击队员说:“同志们,不想死的,都进溶洞里抓几把米和盐,敌人肯定会围困我们,大家要做好被困死的准备。”
老二、小五和小狗子他们忙冲进溶洞,抓几把米和盐放进衣服口袋,他们都明白盐很重要,不吃盐就没力气打敌人。接着,他们往更深的原始丛林跑去。他们躲进了茫茫林海,这片原始森林足可以隐藏一个军,何况只是一百多名游击队员。敌人寻着他们的足迹追来,散开,三五成群地搜山。山里没路,除了茂密的丛林、灌木和荆棘,还是茂密的丛林、灌木和荆棘,这阻挡了敌人的视线和行动,反倒便宜了他们。他们以少胜多,打走在最前面的敌人,一阵枪林弹雨倾泻下来,总要打死好几名敌人,待敌人醒过神来还击时,游击队们又悄悄撤了。这样打了几次小仗,敌人吃了不少亏,不敢往森林里深入了。敌人围着森林,很想困死他们。以前,保安团围山,只是驻守在山外出口的明处,游击队员们出击了几次、打死了几个保安团的队员后,保安团的士兵便变得怕死了,一听到枪声,基本上缩在堡垒里不出来。保安团的官兵,大多是本县人,遇上老百姓顺便欺负一下,但不敢在游击队面前耍威风,所以封锁只是个形式,做给县党部的人瞧瞧。这次来的这支国民党军队很正规,打仗一套套的,武器又好,把游击队员逼进了原始森林。
很多年后,爹对我说,这辈子他最感饥饿的是一九四七年冬,他们被国民党军队围困在山里的那一个多月。“饿得实在没办法,最后,只好吃山鼠和土里挖出的虫蛹、蚯蚓,后来山鼠和虫蛹、蚯蚓也吃光了,又只能吃泥土和树根充饥。那些泥土,吃进胃里,根本就没办法消化。”爹说完这话,呲牙咧嘴的,似乎牙齿上还残留着瘮牙的味道。
“老鼠、虫蛹和蚯蚓也吃?”我问。
爹答:“吃,那些虫蛹和蚯蚓都深藏在地下冬眠,被我们发现,一挖出来就冻僵了,开始都不敢吃,脏兮兮的,后来都吃。”
他们开始还有米吃,饿了,抓一把生米放进嘴里,嚼碎,虽然味道生涩,但还是吞进喉咙,让肠胃去进一步处理,该吸收的吸收该排泄的排泄。后来,生米吃完了就吃树叶,冬天里,许多动物都冬眠了,没冬眠的,不是被他们击毙吃了,就是逃进另一片森林里躲藏起来了。能吃的树叶也不多,饿得实在不行了,大家就寻找一种灌木的树根和观音土——一种细细的黄泥,这种树根和观音土都十分难消化,因而个个肚子鼓胀胀的,却浑身乏力。十二月下了两场大雪,大雪覆盖了灌木和土,观音土也找不到了,挖了半天,挖出来的却是黑土或石头。大家又饿又冷,肌体对着他们发出各种警报,让他们像饿狼一样寻觅充饥的食物。有天,老二饿得眼睛发黑,在雪地上刨观音土,刨啊刨的,刨开雪、刨开土,土是那种黑泥沙土,无法吃,花了这么多气力,获得的是这种脏土,他感到懊恼地踢了土一脚,土踢飞了,露出了一个地洞。他又用脚扒了扒,感觉地洞里有内容。他蹲下,用树枝一步步挑开土,原来是一个山鼠洞,几只山鼠躲藏在地洞里过冬。山林里山鼠都很肥大,除了几只大的,还有几只山鼠崽。山鼠惊恐地看着老二,老二却兴奋地盯着山鼠,突然几只大山鼠想逃,他扑上去,用身体压着洞口,对走上来的小五说:“有好吃的了,快脱下衣服,准备堵截。”
小五饿得走路都浑身无力了,每走一步,肚子就因饥饿向他咕咕咕地哀求,让他头晕、郁闷,扛枪的肩膀也因饥寒而不住地颤抖。他软弱地坐下,绝望地看着老二说:“老二哥,堵什么呀?我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省点劲吧。”
老二急道:“是一窝山鼠,一只山鼠正咬我的衣服,快来帮忙。”小五一听山鼠,都涌出了口水,好像打了强心针,立即来劲了,赶紧脱下衣服,边问:“你要我怎么做,老二哥?”老二说:“我会侧起半边身,老鼠一出来,立即用衣服罩住,别让它跑了。”小五说:“好,那我试试。”老二不放心道:“老鼠很精的,你别让它跑了,准备好了吗?”小五咽下口水,“我准备好了。”老二侧起左边的身体,只侧起了一条缝,但尽管如此,一只山鼠还是拼力挤了出来。小五不用衣服,饥饿让他本能地伸手一把摁住那只山鼠,刺刀就扎进了山鼠的背,这只山鼠挣扎了几下,毙命于小五的手中了。老二又侧起一点身体,另一只山鼠不知情况地钻出,小五眼明手快,又一把摁住它,跟着一刺刀剁下去,砍掉了山鼠的脑袋。几只大山鼠被小五和赶来的另两名游击队员杀死后,剩下的小山鼠就好办了。四个人把小山鼠也一一杀死,看着这些山鼠凄惨地死在他们手中,既让他们恶心,又让他们快活,因为这是肉,不是泥土、树根。地上有很多枯枝,树上也有很多枯枝,他们把这些枯枝捡到一起,又找来枯燥的茅草,塞到架起的枯枝下面。老二口袋里有只打火机,是他们袭击县党部书记长家时,他在书记长家的桌子上拿到的,是只美国人生产的洋油打火机,叭的一按就燃起一朵黄火。老二很珍爱它,舍不得给别人。这会儿,他一按,一朵黄火跳在眼前。他把那朵黄火塞到茅草下,茅草燃了,枯枝也跟着燃烧起来。老二用一根树枝穿起一只山鼠,放到火上烧烤,不一会儿,一股肉香飘进了老二、小五和另外几名游击队员的鼻孔。大家都望着老二,老二把那只山鼠翻过来转过去地烧烤,烤熟后,从口袋里拈出一撮盐,抹到肉上,对几个游击队员说:“我先尝一口。”他一口咬下,马上说:“好吃,比树根和观音土好吃一百倍。”
小五昂着一张流着口水的脏脸说:“给我一点试试。”老二撕下一条山鼠肉给小五,小五把那条肉放进嘴里,吃着道:“好吃,像兔子肉。”
爹和杨队长正苦着脸,饥肠辘辘地坐在一处避风的雪地里。爹这几天,为了抵制饥饿,也吃了不少观音土,渴了,乏力了,便从口袋里抓点盐和着雪一起放进嘴里,咽入喉咙。小狗子兴奋地走来,对他和杨队长说:“老二哥和小五哥他们在吃老鼠肉。”
爹和杨队长相视一眼,老鼠在他们眼里是最肮脏和令人最讨厌的东西,但这会儿爹觉得这是老天赐给他们的食物,就站起身,感觉肚子饥饿得咕咕咕叫,对杨队长说:“我们去看看吧。”爹和杨队长、小狗子走来,还在老远便闻见了肉香,从肉香上判断,像烤猪肉的香气。爹和杨队长走上来时,几名游击队员正烤着山鼠吃,老二和小五分别都吃了一只山鼠,正在烤山鼠崽,老二对我爹和杨队长说:“山鼠真好吃。”
爹盯着老二手中的山鼠,尽管特别想吃,可一想到这是山鼠,就问:“真能吃?”老二手中的山鼠已完全烤熟了,他从口袋里拈出点盐,抹到山鼠肉上,撕下两条,分别递给我爹和杨队长,爹和杨队长都流着口水,两人的肠胃在乞求他俩勇敢地吃下去。老二看见我爹和杨队长竟犹豫不决,便满脸快活道:“两位队长,我保证好吃,现在看来,国民党反动派困不死我们,我们可以找山鼠吃了。”
杨队长经不住肠胃的怂恿,率先将那块烧熟的山鼠肉吃了,“味道不错,”他望眼我爹,“肉很细嫩。你吃啊,怕什么?”爹饿得都要晕了,将那条山鼠肉放入嘴中,一嚼,满嘴流油、流香,一入胃,通体都欢腾、快乐了。爹对老二说:“还给我一点。”老二又递一小块鼠肉给我爹,爹又吃了,感觉体力恢复不少,来劲了,说:“国民党反动派饿不死我们,大家分头找找,早几天,我看见雪地上有不少山鼠活动呢,另外,除了山鼠,看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吃。”
那几天,他们就找山鼠,拿着刺刀到处挖,不找不觉得,一找,还真有不少山鼠洞,一挖一个准,大家就欢欣雀跃,刨出山鼠,杀死,开膛破肚,扔掉肮脏的内脏,用一根树枝穿过,架在火上烧烤。他们为活下来而战,什么都吃,山鼠、虫蛹,蚯蚓,——虫蛹和蚯蚓都是他们在挖山鼠时,附带挖出来的,开始没人吃,可有人实在饿得慌,捻起一条冻僵了的蚯蚓往嘴里一塞,几咬几嚼,就闭着眼睛咽进了喉咙。大家看见了,于是蚯蚓也成了抢手货。到后来虫蛹和蚯蚓也没得吃了,就又开始找观音土吃,顺便挖出蚯蚓,赶紧捻起来吃掉。
官兵围了他们一个多月,这期间打了几场小遭遇战,没占到便宜,反而损失不少。有天,在丛林遭遇战中吃了亏的,发现山林里飘着烟,胖团长忙下令一个营长带官兵来包围游击队,企图一举歼灭游击队而走人。但是,深受饥寒折磨的游击队员,一见里有人边打边吃饼干,就疯了,不是逃跑而是变勇敢了。他们不但想从身上夺下棉袄,还想抢包里所带的饼干或干肉一类的食物,就缠着打,结果那位骄横的营长,被我爹一枪打伤死了。营长以为他率兵一到,我爹他们便会夹着尾巴逃跑,但我爹他们很想虎口夺食,又熟悉山林,就与周旋、对打,结果气晕了的营长栽在我手爹上了。
大胖子团长见他最器重的营长竟战死在他根本就看不起的游击队手上,害怕了,担心自己的部队会被这里的游击队消耗掉,对团参谋长说:“看见吗?这些游击队都是山林狼,吃肉连筋带骨的,我们一打,他们就跑,等我们疲惫不堪时,他们又像狼一样袭击我们,跟他们玩,命都会丢在这里,还打什么啊?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