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9:42
|本章字节:7670字
我和姐商量的结果是送他回去,姐对我说:“可以肯定,住不了几天,他又要回来。爸爸老了,糊涂了,真拿他没办法。”
“那你的意思是送他回黄家镇?”我问。“爸硬要回去,你有什么办法?”姐这回没把爹的情绪镇压住,自然拿爹也没办法。姐走到爹面前,“好吧,星期天我和小毛送你回黄家镇,”姐用妥协的口气宣布说,“不过你要听话,别再吵了。”
爹老实的样子答:“我听话。”
我事先给我堂兄——伯伯黄阿狗的三儿子,他已经五十多岁了,打了电话,告诉他我爹要回黄家镇住一阵子,让他三天内给我爹找个女佣,年龄要在五十岁以上。我的理由是五十岁以上的女人做事认真些,比如洗衣服、洗菜、搞卫生都会细心些儿,也不会嫌老人。我说:“我要服务质量好,我愿意出一千五百元一月的保姆费。”一千五百元一月,对于居住在黄家镇的人来说,不算小数目。
堂兄沉默了下说:“你嫂子行吗?”堂兄是指他老婆。堂嫂是一名家庭妇女,没工作。我说:“嫂子要给你们一家人做饭啊。”“我可以自己搞饭吃。”堂兄说。
我觉得亲戚比外人更牢靠些,“那行啊。”我们家给了一片钥匙给堂兄,那是让堂兄、堂嫂他们在每年的霉雨季节过后,到我爹家打开门窗通通风和晒晒被子、毯子和棉絮什么的。所以我和姐送爹回家时,家里的卫生已被堂兄、堂嫂打扫得干干净净,而那些被子、棉絮也晒了好几个太阳,没半点霉味了。
堂兄说:“回来了好,回来了好。”堂嫂说:“回来了好,回来了好。”爹也高兴地笑道:“回来了好,回来了好。”
晚上,我们吃了堂嫂做的饭菜,堂嫂的饭菜做得很不错,很合我爹的胃口,爹吃得很多,认为家乡的白菜就是比长沙的白菜甜一些。他吃了很多白菜,呱叽呱叽地嚼着,笑容满面。“啊,好吃,啊,真好吃。”爹赞美白菜。
我和姐面面相觑。
第二天一早,我和姐就开着车走了,留下爹一人。
几天后,我打电话给爹:“还好吧,爸?”“我还好。”爹在电话那头回答,声音朗朗的。“没什么不适吧?身体——”身体的“体”字,我拉得很长。“没什么不适。”声音还是朗朗的。
“小便还失禁吗,爸?”“这几天还好,晚上不要解手。”爹回答我。“还是要注意锻炼,多走动,走动对身体有好处。”“是的,我最近几天跟几个离休的老人学打门球,边晒晒太阳。”“哦,那好。您要多注意身体。晒太阳的时间也不要太长了。”“我会注意,”爹声音朗朗的,“你忙你的吧。”
中秋节,我和姐回黄家镇看爹,爹在黄家镇住得好,睡得香,人似乎长胖了些。吃过晚饭,爹还很精神地跟我和姐说起镇上的几个老人,说大家在一起打门球,还争输赢。“他们打不过我,”爹骄傲地说,“过去打仗,我枪法就准。哈哈哈哈,他们输了还不服气。”
爹因经常打门球,回黄家镇后,脸晒黑些了,也显健康了。我和姐都高兴,也渐渐放心了,都忙着自己的事情。一天下午,我手机响了,一看显示的电话号码,是我爹在黄家镇家的号码,我忙按下通话,“喂。”对方是我堂嫂,她劈头盖脑地说:“小毛,你爹恐怕不行了。”我非常吃惊:“他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啦——啊?”“你爹今天上午打门球,滑了一跤,抬到镇医院就、就、就说不出话了,”堂嫂哽咽着说,“医、医生说,他、他、他恐怕不不不行了。”我开着车飞奔到镇医院,爹确实不行了,躺在病床上笔挺挺的,一脸乌青——那是瘀血,闭着眼睛,气若游丝。堂兄在一旁守着,堂兄说:“你爸在打门球时滑倒了。”
我晓得门球场地,它就在爹住的那栋宿舍的一旁,球场不大,有竹篱围着,只许离、退休老人进去打门球,不许小孩进去,这是怕小孩弄坏球场。我爹居然可以在球场里摔倒,这就是命了。他住在我家里吵着要回黄家镇,像孩子一样哭哭闹闹,大概冥冥中有死神召唤他。假如他在我家住着,就不会打门球,也就不会跌倒,此刻就不会躺在黄家镇医院里大张着嘴出气。真是古人说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什么的。
那天晚上,爹睁开眼睛瞥了眼我,说:“你姐呢?”
我说:“姐有手术,走不动。她过一天来。”爹的脸上非常惆怅。我问爹想吃什么东西,爹一天也没进食。爹摇摇头。我说:“跟您下碗面吧?吃一点面也许会好一些。”爹又点点头。
堂嫂煮了碗面,我喂爹吃了几口,爹又不肯吃了,说:“好像哽在喉咙里下不去。”
“那喝口水吧?”爹说:“那喝口水试试。”
爹喝了口水,还是觉得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哽着,不愿再吃面了。爹又躺下,此前我把他扶到半躺半坐着。爹一躺下,眼睛里就流出了泪水,说:“小毛,我不想死啊。”
“您不会死,爸爸。您总是能一次次起死回生。”“我要死了,小毛,我晓得我快死了。”“您不会死的,您休养几天就没事了,您是猫啊,猫有九条命。”“我逃不过的,我晓得我逃不过了。”爹神色哀怨。爹多次从死神的怀抱里逃了出来,在历次战斗中和在后来的生活中,他都成功地逃离了死神那两只肮脏且阴毒的大手一次又一次的抓捕。在长沙的第一、二、三次会战中,在河南的大小战役中,在安乡和常德会战中及在日军的魔爪下,在衡阳保卫战中,在攻打槐树店的战斗中和在后来历时三年的国共两党的战争中,他的胆小、怕事、狡黠和自我保护意识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化险为夷。但这一次,他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学生接受老师的批评一样,向死神低下了他那张悲伤、善良、老实的面孔,不是假意屈服而是真的屈服了。
我姐弄了一辆救护车,把爹接回长沙她所在的医科大学的附属二医院治疗。爹在附二医院医生的精心医治和护理下,还活了一个多月,直到他满九十岁生日的那天早晨,即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的早晨,上帝才把他这个矮小、丑陋,经常示弱、装傻和耍滑的糟老头收走,也算是寿终正寝。那天,长沙的各宾馆和大酒店里都举办着圣诞节活动,到处都摆着披霞挂彩的圣诞树,因为一些来湖南投资的外国人要过圣诞节,于是到处都写着“圣诞快乐”。也有个别化装的圣诞老人在医院的病房里穿行,对你嚷一声:“嘿,圣诞快乐。”我在走道上就被这么打扰了一下,那个化装成怪模怪样的圣诞老人走路大摇大摆,也许是个年轻人,也许是个快乐的老人,突然对我说:“嘿,圣诞快乐。”
大哥在德国做学术访问,所以就不能等大哥回来再安葬爹。我和姐把爹安葬在我们的母亲李香桃老师的墓旁。李香桃老师死了近四十年,是在爹装疯卖傻时绝望得投河自尽的,这就是说在爹后来的四十年里,再没碰过一下女人。我自己已经五十岁了,晓得男人到了五十岁仍有些,虽然不像三四十岁时那么强烈,但确实有。我爹从五十岁起,就再没碰过女人,从这一点看,爹在装疯欺骗镇上的造反派时,也害了他自己,实在有点可怜。
“可怜的老人。”我心里嘀咕。姐却把这句话说了出来:“爸爸真可怜。”
“就是。”面对长满杂草的我母亲李香桃老师的墓,我也有这种深刻体会。我忽然想起了《平安夜》那首歌。我也不晓得我怎么会在安葬我爹的墓穴前突然想起这首歌,它毫无来由,却很坚决地闯入了我的脑海,那缓慢、抒情且优美的旋律在我耳畔飘扬,仿佛有人对着我的耳朵轻声唱着。这首歌有三段歌词,全文如下:
平安夜圣善夜万暗中光华射照着圣母也照着圣婴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静享天赐安眠
平安夜圣善夜牧羊人在旷野忽然看见了天上光华听见天军唱哈里路亚救主今夜降生
平安夜圣善夜神子爱光皎洁救赎宏恩的黎明来到圣容发出来荣光普照耶酥我主降生
二○○九年春节的一天上午十点钟,我刚刚同一些朋友打完拜年电话,放下电话还没两秒钟,电话响了。我拿起话筒,一个陌生的声音传入我耳孔:“新年好,新年好。”
这个声音沙哑、苍老,让我一时愣住了。我也说:“新年好,新年好。”“恭喜发财,恭喜发财,”那嘶哑的声音说。我说:“彼此彼此,大家发财。”
“令尊还好吗?”这个苍老的声音问我。我想起来了,也听出了他的声音,尽管他在长沙生活了六十多年,语音环境早改变了他说话的语调,但乡音难改这话确实不假,仔细分辨,他说话的口音里仍带一点湘乡话的尾音。他是田国藩老人。“您是田老吧?”
“是啊。毛老也在我这儿,我们向黄老拜个年。”我心里有一股酸酸的味儿,他的电话来得太迟了:“我爸去世了。”他没听清,问我:“黄老在家吗?”“田叔叔,我父亲死了一个多月了。”“死、死、死了?”田老人的声音有些战栗。“嗯。我父亲于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去世的。”
对方哑了。“田叔叔,您身体还好吧?”传声筒仍然是沉默的。
“田叔叔,您身体还好吧?”我提高声音问。“我、我还行。”田老人声音沙哑地回答我。“您不会有什么吧?”“不、不会有什么。”老人说,“谢谢你关心。”“我父亲死前还时常念叨你和毛叔叔……”田老人打断我的话说:“谢谢令尊挂念。”我还想说几句吉利的话,电话却挂断了,嘟、嘟、嘟。
我放下电话时颇有些感慨,同时心里也祝愿田老和毛老——两位昔日的抗日英雄——能活到一百岁,尽管如今这世界空气龌龊、污染严重,能活到一百岁的人很少很少。
何顿2013年2月竣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