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1
|本章字节:6870字
爹没想到在大家都在享受胜利带来的欢乐时,他的女人会出事。抗日战争的胜利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快乐!自从他一九三八年顶替他哥当兵离家起,就是与残暴的日本侵略军拼杀,七个年头里没完没了的抗日战争终于结束了,爹正感到他可以与桂花回家过上平静的生活了,桂花却出事了。就是那几天,爹正处在失去儿子的怅然、幽怨中,默默地检查自己,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上天,和尚却伏在我爹耳边说:“我要走了。”
爹很惊讶地望着和尚:“你要走了?去哪里?”和尚笑笑:“当年参军,是为了打日本人,现在日本投降了,我要回去当和尚。”爹望着和尚:“你还真要再回庙里当和尚?”和尚脸色坦诚地说:“我喜欢过清静的寺庙生活。”爹说:“游击队生活在山林里也很清静,彼此相处很好,又都喜欢你,走什么啊和尚?”
和尚回答我爹:“人各有志,我心不在此,你别留我,我真的要走。”爹深情地说:“你救了我两次性命,不是你,我还在常德就被陈团长枪毙了。”和尚觑眼我爹:“你还会活很多年。”爹听和尚这么说,很高兴:“和尚,我们要做一辈子兄弟,你不能走。”和尚平和着脸色笑笑:“阿弥陀佛,这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啊。”当天晚上,和尚便失踪了。一早,爹四处寻找,却哪里都不见和尚,爹决定下山去追和尚。江苏人说:“和尚要走,你们拦得住的?打了那么多仗,你哪次看见和尚受过伤?我们守在天马山阵地上时,那么多日军的炸弹、炮弹落下来,弹片横飞,只有和尚连皮都没擦破一块。一是他有佛保佑,二是他能隐身。找不到的,你们。”
和尚走了,江苏人也要走,那天中午,吃过中饭,江苏人便向我爹告辞。“兄弟走了,”江苏人对我爹打个拱手,“黄副队长,兄弟打算回南京看看,就此告辞。”爹舍不得江苏人走,和尚和江苏人都是他的好弟兄,江苏人在游击队的这大半年里,很受游击队员尊重,游击队员打了野味都不会把他落下。爹说:“南京有什么好看的?那是你伤心的地方,你不是说你这辈子都不愿提及自己是南京人吗,你还去?”
江苏人说:“我童年和少年的日子都扔在南京了,我父母和姐弟都死在南京大屠杀中,我要去祭祀他们,告诉他们,日本侵略军向国民政府投降了。”
爹知道江苏人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可是一起共患难过的!爹舍不得他走,见小五的妹妹——小五的妹妹于一个月前也上山了,成了为游击队员洗衣、做饭的女游击队员——正在那儿晒衣服,小五的妹妹转过身来,羞涩地瞧着江苏人,又望眼我爹。爹明白小五妹妹的心思,这是个十七岁的农村姑娘,爱都写在脸上了。爹把江苏人拉到一株参天大树下说:“你走了,翠翠会伤心的。”
江苏人看一眼羞红着脸蛋的翠翠:“她伤什么心?”爹说:“翠翠喜欢你,你没看出来?”江苏人颇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翠翠长相十分俊俏,是一朵含苞欲放的山茶花,随便穿什么衣裤都好看,甚至裹块破布走在山道上也楚楚动人,有很多游击队员都喜欢她。爹知道至今仍是单身的江苏人也喜欢翠翠,便说:“这事兄弟给你做主,兄弟跟小五说,让他把妹妹嫁给你。”又说:“游击队的同志们都喜欢你,虽然你不是队长,但大家都服你,都看见你一枪一个地打死过日本鬼子。你心性高傲,不愿屈人之下,这样吧,我让你当副队长,我愿意跟着你。”
江苏人说:“我可没有这些想法,这是你强加给我的。”爹留江苏人说:“我跟杨队长说说,我们聘你为游击队的军事顾问,军事顾问在我之上,也不受杨队长管,这样,我们就不分上下,还在一起做同志和兄弟。”江苏人见我爹如此恳切,留下了,对走拢来的小狗子说:“小狗子,我们去打野味。”
爹对小狗子说:“小狗子,从今天起,你当军事顾问的勤务兵。”小狗子一个军礼敬给我爹:“是,黄副队长。”
一九九一年春节,我和姐回黄家镇,陪我十年才回来一次的大哥,在电视上看见何福来副省长因患鼻癌去世的消息后,我们一家人半天都没说话。接下来的时间,我们说起何福来副省长对我们一家的恩惠,特别提到爹当年神经错乱后的情景,说要不是伯伯出钱给爹治病,要不是何福来副省长出面相救,还不知道我们家会是什么样子。我对大哥描述说:“爸被造反派逼疯时特别搞笑,总是对小孩子叫嚷‘日本鬼子来了、日本鬼子来了’,街上的孩子听爸这么嚷,开始还怕,后来就特别开心。”
大哥不知道这些,爹疯时,他在东北当知青,大哥看着我们。爹表情淡漠地说:“我那时候是装疯,不装疯不行啊。”我说:“我知道您后来是装疯,开始,您是真疯了吧?”爹看着我们说:“我精神没失过常。我被关在红楼里的那一年,后面的时间我时常通晚通晚睡不着觉。我晓得要想自由,就得装疯卖傻。”我有些惊讶,望着爹,不知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多年里,我们一家人从没谈论过这些事,“文化大革命”中爹疯了、妈投河自杀了,这是一块心结,是全家人心痛的记忆,也是全家人都有意识回避的话题,多年里,只要一说及这事,姐就厌恶地道“我都忘记了”。但此刻,姐看着爹,不相信道:“爸,您开始应该是疯了,是伯伯帮你治好的吧?”
爹摆手:“我从没疯过。一开始我就是装疯,我不装疯,那些人就不会放过我。‘文化大革命’中,他们往我头上扣的帽子可以把我枪毙几次,你们当时都小,不懂。我不想被他们整死。国民党高级特务和叛徒?哪里有什么国民党高级特务?亏他们编得出来!”
我说:“爸,那你不但骗过了他们,你连妈、伯伯、我和姐都骗了。”“你伯伯知道我没疯,你伯伯说他叫我小时候的名字‘山猫’时,看见我眼珠动了下,他就清楚我是装疯。你伯伯和我一起演戏呢,哈哈哈哈。”姐问:“伯伯还为你熬药,给你做头部和足底按摩,都是演戏?”爹点头:“都是演戏。”我深感迷惑:“那妈妈被你骗了,我和姐……”
爹打断我道:“你妈糊涂,我什么没经历过?枪林弹雨里钻进钻出,死人见得多了,再恐怖的情景我都见过,衡阳保卫战里,我们守在天马山,天天和战死的兄弟睡在一起,那么脏、那么臭都可以忍受,怎么会疯?”爹说这话时脸上是一种坚定和不屑。
“爸,”姐叫道,“那你装疯装得太离谱了,连自己的屎都吃……”爹表情沉重起来,脸上一时间凝聚着怨愤“:当年装疯,我是故意把屎屙在地上,然后搓自己的屎玩,故意把屎弄到身上,还假装。你妈妈来了,可是不能因为你妈妈来领我走,我就跟着你妈妈走啊。刘股长他们是干什么的?刘股长当过侦察兵排长,而且他不相信我是真疯,你妈妈来接我,是他故意安排的,派人盯着。我当然不能被他们识破,就装着吃自己的屎,我装过头了,最终害了你妈妈。”
我不敢相信,爹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谜?我感觉自己无法理解地望着爹。爹后悔道:“你妈妈死,是我的痛,这话我只对你们的伯伯说过。我最对不起的人是你们的妈,这也是我执意不再结婚的原因。是我害死了她啊。”伯伯黄阿狗那时候还健在,身体还硬朗,仍可以挑着一百市斤的稻谷去打米,农忙季节仍下田干活,农闲时与村里的老人打打骨牌或纸牌。那年春节中的一天,我和姐去伯伯家拜年。伯伯正和几个老人打着骨牌,看见我和我姐,伯伯不玩了,陪着我和我姐说话。伯伯笑呵呵的,一张脸,肤色看上去相当红润、健康。我们说了几句话后,姐带着疑惑不解的表情问他:“伯伯,早两天我爸说,‘文化大革命’中,他没疯。”
伯伯很肯定地答:“你爸没疯。”“怎么可能?”我问伯伯,“我爸真的没疯?”伯伯说:“你爸怎么会疯?你爸没告诉你们?我还以为他早告诉你们姐弟俩了。”伯伯又说:“你爸聪明呵,知道要摆脱那种困境,只能装疯。”姐说:“我和小毛,还有妈,都被爸骗了。”伯伯抽着烟,对我和我姐说:“你爸被我接回来的那天晚上,对我说,他没想到你妈会因他装疯而跳河自杀,你爸说他真的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我当时安慰你爸说,李香桃太好强了,你又不敢告诉她你是装疯,她受不了,寻了短见。”
我既欣慰又快意,说:“真没想到,姐,原来爸一直骗我们。”伯伯呵呵地笑,笑完后说:“当时我去红楼接你爸,我叫了声山猫,你爸看了我一眼,我就明白你爸是假疯。那天你爸对伯伯说,这个疯他还得装下去,装到可以不装为止。那时候,有些国民党身份的人被整死了,你爸烦透了刘大鼻子他们没完没了的审问和逼迫,情急之下,用了最糟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才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