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作者:何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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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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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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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038字

二○○三年,我和爹在常德住了两晚,之后,我又陪爹去衡阳。路上,爹不断地向我讲述他的过去,他变得很健谈。这让我担心他是回光返照,爹八十五岁了,确实让我担心。他对我讲述了很多他这一生中的事情,当然不是连贯地讲述,他是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东一句西一句。但对于一个写的我来说,这已经够了够了够了。


关于我爹在国民党军队里受尽***的事情,比如被脱光裤子遭到鞭打的事和后来田矮子铲了个雪人,写上“这就是黄抗日的下场”等,这都是爹于一九六八年写交代材料中向组织上一五一十交代过的。假如我不写这本书,我就不会去翻看那些业已发霉的材料纸,甚至都不可能保留它们。我相信爹那时候写这些东西,实质上是想对组织说,当时他在国民党军队里混得一点也不好,没人看得起他。这也是他后来投身革命的原因。我想他那时候向组织上交代他遭到鞭打,被士兵***,无非是用这个方式对镇武装部的人说,国民党很坏,他很痛恨国民党反动派。


二○○三年十月里的一天黄昏,我开着车缓缓驶进了衡阳市。爹当时十分疲惫,我没叫醒他,让他睡着。从安乡到常德,这几天里,他几乎没睡什么觉,他太兴奋又太悲伤了。我是能理解他老人家的。一个八十五岁的老人,回过头看自己的过去,那种对往昔的痛苦追忆、那种对自己年轻岁月的缅怀,是很有些哀伤和沉重的。我能消化爹这份哀伤和沉重吗?我想自己还没到爹这个年龄,还无法体会。


我把车驶到一处酒店前时,爹还没醒。他的脸皱巴巴的,歪在肩膀上,他的呼吸声很均匀,嘴歪咧开,有口水缓缓涌出,流到他的下巴上,又淌到他肩膀上。


爹睡得很熟。我悄悄下车,将车窗摇上,以免别人打搅他。我步入酒店办了手续,吹着口哨走出来。爹还是那样歪着头睡着,样子既老态又有些丑陋。我忽然想,人生真像叔本华说的,一出生便是朝着死亡旅行。我点上支烟,抽着。又过了半小时,爹醒了,抽口气,抹掉嘴边的口水,这才问我:“小毛,到哪里了?”


“到衡阳了,爸。”


爹下车,活动了下他的身子骨,瞥我一眼,拄着拐杖向酒店的玻璃大门迈去——这根拐杖是在常德街上的一家小商店买的,权当为常德人民做点小贡献。这是一张看上去十分气派的玻璃大门,我走在爹身后,瞧着爹老态龙钟的身影,心里有一股酸酸的苦味儿。爹打量着酒店的豪华装修——犹如一个乡巴佬。爹问:“小毛,这要好多钱住一天?”


我说:“这你不要管,我算出差。公司有报销的。”其实我是撒谎。我是觉得爹年纪这么大了,这辈子大半生是住在黄家镇,没出过差,退休后也没旅游过,也许还没住过一次四星级酒店,就特意选了这家看上去较好的酒店。


爹见我说有报销,就没再吭声。我和爹在一间双人间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由于它属于四星级酒店,自然比常德的酒店看上去干净、气派得多。洗手间里干干净净,在爹眼里不像卫生间,因为丝毫没一点气味。爹洗了脸,把脸上的疲惫洗掉了,就像我们把桌上的报纸拿走了似的。爹的精神恢复了,告诉我说:“衡阳我是一九八二年来过一次。”


“衡阳还算不错,”我说,“它在湖南是第二大城市。”“就是,”爹答,打量着房间里的装修、布置。房间装修成暖色调,看起来温馨。“衡阳这几年发展也较快,我每年都有一两次来衡阳,”我看着爹,“都是业务方面的事。我在衡阳有一些客户。”爹“哦”了声,说:“一九四四年,我在衡阳待了整整半年。当时日军要来了,衡阳市里的老百姓十分害怕,一些有钱人先走了,长沙失守了,不能去了,去了云南,还有的直接去了重庆。但大部分老百姓没地方去,要走,身上没钱,只好留下来。”“留在衡阳市内?”“那倒没有,去了乡下,有的躲到了衡山,”爹说,“不过还是有些老百姓不怕死,日本人打来时还在衡阳。我们打仗时,他们送水送饭给我们。”爹说到这里,加一句:“他们很多都被日军的炮弹和飞机扔下的炸弹炸死了。


还有的,被日军打死了。”爹的脸上密布着乌云,那些乌云仿佛一团一团的,可视,又说:“衡阳是我最不愿意回忆的地方。另一个地方是常德。”


我答:“这都是您打过日本兵的地方。”爹更正我道:“常德我没打,衡阳我打了。”没人与我爹谈论过去,我一路上成了爹谈论过去的对象,仿佛我和他是一起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兄弟似的。爹冲我回忆他的过去说:“一九四四年三月,我所在的第十军接到总部命令,奉命向衡阳开拔,两天后,部队到达衡阳,分别在衡阳市内和郊外住下,日军以三倍于我们的兵力进攻,直到八月上旬日本人占领衡阳,我们才被迫投降。”


“哦。”“我记得衡阳保卫战是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三日打响的,”爹的记性很好,看着我,仿佛我当时就和他在一起,“直到八月八日,战事才结束。”“爸,衡阳保卫战好像还有些名气,我听好些人说起过。”爹激动了,仿佛那一仗是在他指挥下打响的一般。“当时薛岳司令长官要求我们第十军守七天,说七天之内,一定会有援军赶来增援。我们第十军两个师,周庆祥的第三师和葛先才的预备十师,还有容有略的一九○师和饶少伟的五十四师,这两个师各只有一个团,在衡阳休整,加起来一万七千多官兵。而日军前后调来了五个师团,第六十八师团、第一一六师团、第十三师团、第五十八师团、第四十师团和日军第三十七旅团,这几个师团、旅团都打过长沙第二次、第三次会战和常德会战,与在湖南的多次交手,十二万日军,是我们七倍的兵力。但我们守了四十七天,令蒋介石都感动了。”


我问:“蒋介石都感动了?”爹说:“当然啊,谁能想到我们被日军包围后,能守四十七天?南京保卫战,十五万官兵抵抗日军,只守了几天就被日军攻破了。一九三八年日军打广州,只打了十天,广州就沦陷了。一九三九年,日军打南昌,也只用了十天,十天打死十万我官兵。日军占领杭州,只扔了几枚炸弹就吓跑了守军。日军攻打太原、石家庄,都只用了两三天。”


“爸,这些事情您怎么都知道、还记得?”爹说:“记得,当时我们陈团长训话时说的,说蒋委员长要我们第十军守七天,让我们一定要守七天,就是全军阵亡,也要坚守七天,要我们打出中国军人的士气来。团长用福建话说:‘谁敢后退一步,就地枪决!’我们一个军还不足,打仗的只有一万五千多官兵,坚守了四十七天,是中国抗日战场上打得最惨烈的一仗,蒋介石这个坏东西难道不感动?”


我听爹称“蒋介石这个坏东西”,觉得好笑地笑道:“那是那是,我相信蒋介石这个坏东西也感动了。爸,蒋介石这个坏东西打了日本鬼子吗?”


爹答:“当然打了。”我补一句:“那我不觉得蒋介石是坏东西了。”爹没说话,隔了几秒钟说:“当时日本兵都钦佩我们。”“我相信、我相信。”


“在中国战场上,日本军队横冲直撞,从来也没有攻一个小城市攻打过这么长时间。他们都没想到湖南人这么难打!不是弹尽粮绝,我们也不会投降。”


“是的、是的。有本书上也说,你们当时已经弹尽粮绝。”“就是,粮食都吃光了,子弹也打光了,日本兵再冲锋时,只能拼刺刀了,”


爹忽然关心那本书道,“那是本什么书?谁写的?”“不记得了,看的时间长了。我也没去留意作者的名字。”“衡阳保卫战,我终生难忘啊,”爹一脸沉溺于往事的神气,“很多士兵年轻轻的就战战战死了,有的还只十十十五六岁,还是些学学学生娃。”“学生娃?”爹点头,“学生娃,有的还是尚未毕业的中学生。”


我和爹很友好地谈了很一气话,接着我们出门了。已是黄昏时分,街上行人川流不息。我开着车在街上缓缓行驶,好让爹把街景看尽。爹没再说话,而是严肃着他那张皱巴巴的脸盯着车窗外的景物,仿佛想找到什么物证。爹的眼睛里噙着泪水,使他那双小眼睛闪闪亮亮的。爹的思维一定像一条狗掉进了往事的深渊,怎么爬也爬不出来。我相信他的生命穿越了时间隧道,进入了一九四四年的七八月,眼睛里自然就战火硝烟的。那时候他二十五岁半,是一名不出“烟丝”(长沙土话:不出类拔萃)和不修边幅,但机敏、狡黠及能忍辱负重的战士,上帝喜欢他这样不骄不躁的战士,于是让他一次又一次地逃离了死神的怀抱。


“爸爸,我们在哪里吃饭吧?”爹没听清我的话,回答我说:“我想起了谢娃娃、苏豆壳、毛领子和钩鼻子,那几个炊事兵。哦,还有一个戴眼镜的,叫程眼镜,和一个嘴巴很大的,好像叫童大嘴。对,那几个学生兵都叫他童大嘴。他们每个人都有个小名。他们都是些中学生,相互给对方取了小名。”爹没理我,他老人家的思维果然跌进了那个战火连天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