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1
|本章字节:9148字
日本兵没有再追赶这支土八路。爹跟着这支游击队越过那座山林,又翻过两座山包,步入了更高、更茂密的驼峰山脉。它们不再是一座座山,而是上百万亩彼此相连的原始山林。山林里有华南虎、豹子、狼、豺狗、野猪、熊和鹿等等。山林里长满了各种品质的参天大树,密布着灌木,还有众多岩石、悬崖峭壁、溶洞和草药等等。
山林是游击队躲藏和休养的好处所。山林还是游击队的家。爹跟随这支俘获他的游击队走入这片莽莽丛林后,天亮了,有鸟儿和各种野兽的叫声在他们头上回旋。有花斑豹或狼从他们眼前害怕地一闪而过;有鹿和獐子在他们身旁逃窜;有华南虎的吼声响彻在山林的树木之间。但是游击队并不惧怕这些猛兽,他们手中有枪,还因为他们既是农民,又是猎户,有与野兽周旋的经验。
爹也不害怕,一个在枪林弹雨中穿行的人,怎么会惧怕野兽呢?它们不过是用爪子和牙齿袭击人,而他们则是从飞来飞去的子弹和炮火下逃生的战士。
爹锁着眉头,撅着扁嘴,心里想着的是应该回家看看了。杨队长因亲眼见我爹打死了几个日本兵,自己又被我爹救了,而我爹又是黄家镇人,便对我爹的态度十分友好。“你家里是什么成分?”杨队长找我爹说话道。爹没在共产党里干过,不懂得成分二字的含义,就好像那些农民兄弟没听说过“卧倒”一词一样。爹愣愣地看着马脸和蔼的杨队长。杨队长解释说:“我的意思是你是穷人,还是富人家庭出身?”爹懂了,回答:“我爹和哥哥嫂子在黄家镇种田,家里是佃农。”“那你是穷苦人家出身。”杨队长肯定地说,伸出他的大手,要和我爹握手。爹不懂他的意思。
“把你的手伸出来,”杨队长道。爹伸出手,杨队长一把握住了,爹感到杨队长握得十分有力。“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同志了,”杨队长握着我爹的手说,“你打仗行,打仗冷静,打死了几个日本鬼子,我们游击队需要你这样的同志。”爹在里,总是这个瞧不起他,那个也对他瞪眼睛、耍态度,好像他天生就是一个让人任意撒气的受气包,这个游击队的头却对他十分友好,爹有些感动,众农民兄弟也目光友善地望着他,爹的心就宽广了许多,说:“那我留下来。”
杨队长告诉我爹,他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共产党,他是农民。日本侵略军毁了他的家园,杀了他父母和妹妹。他有三兄妹,加父母和奶奶一共六口人。他家住在铁路旁,距铁路不到一百米远。侵略军把他家一把火烧了,还强奸并杀害了他妹妹,还杀死了他父亲和奶奶。奶奶见日本兵将他十七岁的小妹拖到床上强奸,就跪下求饶,一日本兵转身一刺刀扎进了他奶奶的肚子。他父亲挑着一担柴回来,见状,就抡起扁担砍向一个日本兵。那日本兵开了枪,于是他父亲也倒在血泊中。日本兵轮奸完他妹妹,就把他妹妹反锁在房里,点火烧屋,将他受尽***的妹妹活活烧死在闺房里。日本兵放火烧他家时,他和弟弟正好赶集回来。在他家为非作歹的是五名日本兵,有三名日本兵见这儿万事大吉了,就去另一家继续杀人放火。他和弟弟对视一眼,他向一个健壮的日本兵扑去,弟弟扑向另一名日本兵。他掐住了那日本兵的脖子,那个日本兵用脚踹他,但他自始至终没有放弃那粗壮的脖子,反而更加用力地掐着,直至日本兵的舌头伸了出来,他才松手。弟弟仍然与日本兵扭打成一团,那个日本兵把他弟弟压在身下,他拾起那日本兵的三八大械,用刺刀猛地扎进日本兵的腰,一搅,那日本兵惨叫一声,倒下了,就像他杀死的一头猪。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杨队长说,“后来我就投奔了游击队。”“日本人杀了很多中国人,”爹说,“我有个兄弟,叫马得志,他家在南县厂窖,一家九口人,全被日本人杀了,他自己后来也被日本兵杀死在常德。”
杨队长一拳打在一旁的木板上,“我只有一个心愿,把日本鬼子全杀光!”他掉头问坐在一旁的江苏人:“同志,你家庭什么出身?”
江苏人一脸凄惨道:“还什么家庭出身?我父亲在南京是名小学校长,日本鬼子进攻南京时,我父亲想南京是国民政府的首都,委员长一定会拼命守护,而且我父亲不相信日本人会对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动屠刀,就没领着一家人跑,结果我一家人全死在南京大屠杀中。这些事是我一辈子的痛,我真不愿说。家早没了,唯有我,带着仇恨,死里逃生。”
杨队长理解地点下头,望着和尚,和尚正叼着一根草,“和尚,你是穷苦人家出身吧?”
和尚嘿嘿笑道:“算吧,我们家在洛阳是个大家族。”
太阳出来了,透过密集的树林照在了一张张灰灰的脸上。他们的脸都灰灰的。他们在这次行动中伤亡很大,有二十多名同志于这次战斗中丧生了。他们的脸便是为那些牺牲的同志伤痛。他们垂着头,走过一条潺潺流淌的溪水,走进了一片阳光地带。那儿有一处溶洞,是个大溶洞,溶洞前的树木都被他们砍了,形成了一片阳光地带。在这片阳光地带上扯着一根根棕绳,棕绳上晒着一件件衣服。溶洞的前面坐或躺着十来个小伙子,他们都是于这样那样的小型遭遇战中负伤的游击队员。他们看见自己的同志回来,脸上露出了快乐的笑容,但再一看,脸上又没了笑容,因为回来的人数比出发的人数少了三分之一。他们瞪着杨队长,瞪着我爹、江苏人和和尚,还瞪着其他队员。他们说:“还有人呢?”
大家都低头不语。“还有人呢?”他们中有人又问。大家仍低头不语。
一个腿受了伤的小伙子一拐一拐地走过来,逼视着我爹。这是我爹穿的是伪军服,而且爹走在江苏人和和尚的前面。他从一个队员手上取过一支枪,就要朝我爹射击。杨队长喝道:“你干什么?”
“我要打死他!”小伙子大声说。杨队长说:“他现在是我们的同志,他和我们一起战斗。”小伙子说:“我不管,我要打死这个伪军。”田矮子吓得捂住了脸,赶忙躲到我爹身后。爹看着这个农民弟兄,他长着一张好斗的南瓜脸,脸上胡子拉碴,目光凶悍。“放下枪,老二。”杨队长命令小伙子道:“放下枪,我命令你!”爹瞅着被杨队长称为老二的农民弟兄,老二仍然横端着枪,目光仍十二分激动和凶悍。“我弟弟呢?我弟弟呢?”老二叫嚷,“我弟弟就这样白死了?”老二是新近加入这支游击队的,之前他们是一支活跃在铁路上的土匪队伍,有几十人,所从事的事情就是爬上飞快的火车,将火车上守卫军需物资的日本兵干掉,将军需物资扔下来,分了,将多余的分给村里的老百姓。他们这样做的结果是招来了一支气急败坏的日军。他们与日本兵在村子里打了一场恶战。他们打死了好几个日本兵,其中有一个还是日军小队长。但他们中的众多弟兄倒在日军的枪下。老二带着他的弟弟及七八个弟兄,冲出日本兵的包围,投奔了杨队长领导的这支游击队。
“你弟弟死了,”杨队长说,“但他死得光荣。”“我要杀死他,我要他抵我弟弟的命。”老二横蛮地叫道,一副要拼命的狠相,“还有他们三个!”他是指和尚和江苏人、田矮子。杨队长说:“胡闹!你晓得他们打死了多少日本兵?在这次战斗中,我亲眼看见他们打死打伤七个日本兵!七个啊!”他扫一眼其他弟兄,“你们打死了几个?!”
“我打死过四个日本鬼子。”老二大声说。杨队长没理老二,而是扫一眼其他农民弟兄,马上宣布:“我现在宣布——”
他中断宣布,转身问我爹:“同志,你叫什么名?”“黄抗日。”我爹回答。
“爹、爹,他们是谁呀?”田矮子昂着他那张老鼠脸,害怕地瞅着我爹。“他们是游击队,不会伤害你。”爹向傻子解释说。“我现在宣布,黄抗日同志为白水县游击中队副队长。”杨队长说,“黄抗日同志接替牺牲的副队长。现在,黄抗日是你们的副队长了。”爹说:“我愿意参加你们的队伍,副队长就免了。”杨队长清清嗓子,严肃着脸色说:“在这次战斗中,黄抗日同志没有退缩,反而和我积极地打击着日寇。老实告诉你们,他还救了我一命,使我还能站在这里与同志们说话。”
那个腿受了伤的老二把枪交还给了一个一脸邋遢的家伙,一拐一拐地走开了。杨队长对我爹说:“黄抗日同志,你现在是副队长了。”爹指着和尚和江苏人说:“队长同志,他们都打死过日本人,都是能打仗的弟兄。”
杨队长是湘南那种知识没几两、却敢于任事、刚愎自用的农民,对不是白水的人不太信任,在他心里死心塌地跟着他干游击队的,都是本地人。他望眼和尚和江苏人,觉得这两个外省人都靠不住,尽管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两个厉害角色,和尚一脸我行我素的模样,江苏人一副聪明相,脸上还有些骄傲,不压压他们,自己就立不住,便说:“我知道了。”
溶洞很大,很长,奇形怪状的。溶洞里还很暖和,那是地下本身的恒温。地上这里那里都铺着板子和稻草,还有被子、衣物和碗筷等等。爹在一处草席上躺下,田矮子也傍着他躺下,蜷缩着身体。爹觉得傻子很可怜,就叹口气,望眼江苏人和和尚,和尚和江苏人都不说话,爹为自己进入这支队伍后,突然就站到和尚和江苏人的头上去了,有些不安,却也不知道说什么,便决定好好地睡上一觉,有话明天再说。清醒的意识随着这个意念的产生,一下子就模糊了。醒来已是下午。杨队长找来了几件衣服,扔给我爹、江苏人、和尚和田矮子,“脱下你们身上的二鬼子衣服,换上这些衣服。”
爹和江苏人、和尚、田矮子就脱下伪军服,穿上了杨队长扔给他们的衣服。杨队长比我爹魁梧,他扔给我爹的衣服穿到我爹身上,几乎到了我爹的膝盖处。
杨队长睁着眼睛说瞎话道:“蛮好蛮好。”杨队长见田矮子不愿换衣服,还嘻嘻嘻嘻傻笑,便问:“他怎么成这样了?”爹说:“他以前不是这样,他的脑袋受了伤就成了这样。”
杨队长望着江苏人,说话的语气有点损人,“你在二鬼子队伍里担任什么军职?”
江苏人是排长,但他回答道:“什么军职都没有,就是个人。”杨队长冷笑了声:“好啊。”望着站在一旁的和尚:“你是和尚?”和尚和善着脸色答:“以前是。”“在二鬼子队伍里,你有什么军职?”和尚瞟眼江苏人,一笑:“跟他一样,也是兵。”
爹见和尚谦虚,马上更正道:“队长同志,和尚在一二五师是上尉连长,在第三师是排长,在二鬼子队伍里,和我一样,是班长。”
杨队长觉得好笑:“怎么?越当越回去了?”和尚坦然道:“人家是升,我总是降,命啊,队长同志。”一个队员在溶洞外叫道:“吃饭了、吃饭了。”给游击队做饭的是一个老队员和两个女人,一个是中年女人,一个略年轻一点。中年女人是那老队员的老婆,年轻一点的是杨队长的老婆,大家都叫她“压寨夫人”。压寨夫人的相貌有点像桂花,不是脸有点像就是五官有点像,只是有点像。压寨夫人与杨队长睡在溶洞的一处凹处,在凹处上还装了一张篱笆门,篱笆门是用树枝、茅草和藤蔓扎的。
那天晚上,爹很渴望见到他的女人桂花。从一九三八年底参军离开桂花起,六年来,他曾许多次想起过桂花,但由于想也是白想,就压着自己不去想。此刻却不同,家就在眼前,来去十几里路程,一天就可以打来回,心就火烧火燎地想回去看老婆。与桂花分别六年,我那离满二十六岁只差两个多月的爹,仅仅就是在长沙有过一次性行为,那还是受田矮子怂恿而为。这天晚上,他想起桂花,心里就痒痒的,觉得周身的血液沸腾不已。
“我想回家看看。”第二天一早,他对杨队长说。杨队长疑惑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