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1
|本章字节:6746字
“我要取,”女人坚持说,“我就是要给儿子取名黄泽东。”“我的姑奶奶,千万不要有生龙生凤的思想,我们生不出那样的角色。黄泽东?
你想让人家笑话我们呵?千万不要取这样的名字。”男人说。
一九五八年十二月,李香桃老师生下了我,给我取大名黄跃进,小名则叫小毛,取用了的姓作我的小名,但谁也不晓得我母亲为我取小名的良苦用心,她希望我有朝一日成为那样令全国人民欢呼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领袖。她是个很有抱负、很坚强和奢望很大的女人,但我只能令她失望,我不过是生长在时代的一个普通人罢了。
就是那几天,何福来来了,他的上级赏识他干事颇具魄力,升了他副厅长。
他身为副厅长来县里检查工作,这类似于衣锦还乡。他在检查工作中问起“老上级”,有人告诉他,他的“老上级”在黄家镇供销社当副主任,他便拉了陪同他视察工作的县长来看“老上级”。当时我母亲还在坐月子,家里的一切事情都是我爹做。那当儿,爹正在洗尿布,头低在脸盆上,哼着那个年代的歌曲,眼睛里都是笑。何福来一身蓝色中山装,脚上一双黑皮鞋,一脸精神地进门便叫喊:“老队长,你好啊。”
爹抬起搓洗尿布的手,一看是小狗子,高兴道:“小狗子是你,哈哈哈哈。”县长听我爹叫何副厅长“小狗子”,便补一句:“他是何副厅长,来我们县检查工作。”
爹知道县长,县长是河北人,“四野”下来的,马上道:“坐坐坐,你们。”何副厅长在一张靠背椅上坐下,觑眼我妈说:“嫂子好。”我妈忙说:“领导好、领导好。”爹为何副厅长和县长泡了茶,笑呵呵地站着,搓着手。何副厅长说:“坐呀,老上级。”爹坐到床边,边说:“什么老上级,就是个老同志而已。”何副厅长指着我爹对县长说:“我当年革命是老上级带出来的,他可是老革命,我现在都副厅了,我们老队长怎么还是个副股?我们老队长人老实,从不向组织提要求,我可要为老上级说句公道话,不能老待在副股级上不动,你县长大人要提一提我的老上级呵。”
县长十分惭愧道:“我不知道这些事。”接着,他望着我爹:“来的路上我想了下,县卫生局局长会上调市卫生局,您是老革命,有资格呵,您去卫生局当局长……”爹一听这话慌了,打断县长的话说:“不不不,我干不了那局长,真的干不了。
我这人没水平,只适合做具体事情。”何副厅长不这样看道:“老队长是谦虚,县里当个局长,也就是个科长,没什么干不了的。再说,不懂,可以问副局长或办公室的同志,他们会告诉你怎么做,没什么难的。”
爹推托说:“谢谢你们好意,我这人习惯在基层干,不当官反而吃得好、睡得香。当局长,那要水平,我只有几滴墨水,干不了,不适合,真的不适合。”
县长望眼何副厅长,又看着我爹,为难的样子想了下又说:“这样吧,供销社的业务你熟悉,你去县供销社先任副主任,干一两年,再当主任吧,您看如何?”
爹忙摆手:“谢谢县长,我还是在镇供销社当我的副主任自在些,我不适合当领导。”
何副厅长脸上有些失望,觉得老上级太不上进了:“老队长,我可要批评你,你是不想挑重担。什么不适合?我转业到省里时,开始也觉得别扭,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爹慌忙说:“我怎么能跟你何副厅长比啊?你年轻有为,我都四十岁了,还干什么啊。”
何副厅长和县长在我家坐了一个小时,也动员了一个小时,见我爹执意不肯,走了。爹送他俩出门,折回来,母亲责怪地望着爹说:“你啊,真是稀泥巴糊不上壁,给你官当,你都不要,才看见你这样的人!”
爹笑呵呵地摇头,“你以为当官容易?卫生局长,那么多人想当,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当那局长,那不是如坐坐坐什么我忘记了?”
母亲瞪爹一眼:“如坐针毡。”“对对对,如坐针毡,扎得屁股痛,”爹说,“县供销社副主任也不好当,我经常去县里调货,县供销社的三个副主任,每次去都只有一个副主任留在供销社,另外两个副主任却去市里调货了,这个市没货又要跑那个市调,经常三四天在外面跑,有时候还要跑长沙、武汉或上海,一去就是五六天。小毛才出生,我天天不在家,谁照顾你,你不会有脾气?”
母亲说:“我不会有。县供销社副主任,是正儿八经的副科级,你应该要。”爹说:“不当干部自由些,当了,什么事都要管,得罪人呵。”“原来你是怕得罪人,”母亲说,“没出息。”爹说:“我就这个出息,我这出息比我哥阿狗大,这就够了。”“你怎么老跟你哥比?他是农民。你跟何副厅长比,你算什么?”爹不愿与别人比,别人官当得再大他也不在乎,他只在乎自己的生活是否自由自在,是否不用多负责任。他说:“官当大了责任就大,无官一身轻。以前,有一个人,是个和尚,跟我们一起打日本鬼子,他救过我两次命。他曾说,我不能当官,一当官会倒大霉。”
母亲生气道:“原来你还信这些东西?”爹说:“信,怎么不信?不当官,我不是活得很轻松吗?”母亲知道爹是这么一块不求上进的料后,就不再指望他给自己带来荣耀,心就放到了我身上,希望有朝一日我能有大出息。我读小学一年级时,班主任老师见我是李香桃老师的儿子,让我当了副班长,可是我只认真了一个星期,第二个星期就认真不起来了,又回到了懒散、调皮的样子。有天,班主任老师把我叫进办公室,批评我是班干部了还自由散漫,母亲听见了,回到家,问我长大了想干什么,当时爹也看着我。
母亲说:“黄小毛,你长大了想干什么?”“当工人。”
“只是当工人?”我明白母亲对我的回答不满意,便改口说:“当解放军。”“当解放军?解放军有什么好当的,嗯?”
我看着又矮又胖且满脸阴麻子的母亲,不知她要我长大了当什么:“那我当老师。”
“你太没志气了。”我想了想说:“当科学家。”我想这下母亲该满意了。“只是当科学家?”科学家母亲还不满意,我忙答:“当校长。”“只是当校长?”
“那我长大了当县长。”“只是当县长?”
“妈,那你要我当什么?”我想不出母亲要我长大了当什么。爹说:“好了、好了,能当县长就不错了。”如果我母亲在那时候就预测到,我日后既没当校长,也没当科学家,更没当县长,班不上班,整天坐在家里写,上午九点钟才起床,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而且居然敢用如此不恭甚至是尖刻的语言写她,她一定会把我掐死,或者把我捂在被窝里闷死。假如我母亲现在还活着,她一定会把我的稿子撕成碎片,掷在我脸上并对我说:“你死又不死!”就像我十岁时,她打我和骂我时那样。
记得我十岁那年,曾跟学校一老师的子弟打过一架。那孩子不自量力,以为我爹是黄家镇的甫志高,就可以欺负我。他年龄比我小一岁,体质也比我差一点,但他也敢无视我的力量而对着我的身影唱道:“叛徒甫志高你往哪里跑,双枪老太婆一枪打死了。”
我走上去威胁他说:“你再唱一句!”
他一点也不把我放在眼里,又大声唱,边转身想跑。我不等他把“叛徒甫志高”这一句唱完,就一拳打在他脸上,结果把他的鼻子打出了血。鼻血流过他的嘴唇和下巴,欢快地流到了那孩子的棉袄罩衣上。那孩子一见自己鼻子流血了,马上哭了,一脸惨兮兮地跑到我家告状,哭着说:“李老师,小小毛打打打我,呜呜呜呜。”
母亲暴怒了,大声恶道:“你这砍脑壳的!”拿起扫把就要打我。我跑了,逃到街上闲逛,觉得一条街十分冷漠,没人关心我。到了晚上,我被饥寒交迫困扰着,不得不回家。母亲看见我,立即把我揪住,按在床上,剥掉我的裤子,抓起事先准备在桌上的竹尺,一个劲地打我的屁股,打得我又哭又叫疼。母亲却恶狠狠地骂我道:“你这砍脑壳的、你这砍脑壳的死又不死。你把你妈妈的脸、你爸爸的脸都丢尽了。”
好在爹从不看我写的,我可以放开胆子写他,写他在敌人的淫威下委曲求全,写他在权势面前卑躬屈膝等等。好在母亲死了,我写她时可以不考虑有损她身为母亲的形象,不然她真的会举着竹尺,边打我,边怒斥道:“你这死又不死的东西,你把你妈妈的脸、你爸爸的脸都丢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