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1
|本章字节:6924字
这些天,有一些没离开衡阳的平民,帮着坚守阵地的官兵处理伤员和尸体。他们穿着破衣烂衫,等激烈的战斗停息后,便抬着担架走来,把伤得实在不能再战斗的士兵或一具具尸体放到担架上,抬进临时医院医治,或抬着尸体去哪里掩埋、焚烧。他们来搬运尸体时对四连的官兵说:“你们是很了不起的军人。”
但这两天他们没来。他们是自发的,他们中有不少人抬着担架,突然一个趔趄,中弹了,那是从日军飞机上扫射下来的子弹打中了他们。或者,抬着担架正赶路时,突然一颗炮弹落在他们身旁,把他们和着负伤的士兵一起炸上了天。他们伤亡也很大,前两天那个称赞他们了不起的中年男人,他抬着担架在路上疯跑时,被日军飞机上投下的炸弹炸死了。今天这个时候了,还不见他们送饭或来抬伤员、尸体,大家都期待着他们出现。
“也许他们去别的阵地上了,”江苏人说,“也许日本兵断了我们的后路,让他们过不来了。因为,不可能两天不管我们啊。”
“两天不管我们,这在常理上说不过去,”张排长分析说,“一定是你说的第二种情况,日本兵横插过来,截了我们的后路,致使他们过不来。”
头包得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的江苏人问黄抗日:“有水吗?我干得喉咙冒烟了。”
黄抗日手中的军用水壶里,还有些水,他把水壶递给江苏人,江苏人接过水壶,咕哝咕哝喝了几大口,喝得呛着了,不停地咳。张排长说:“慢点喝,没人跟你抢。”
江苏人说:“是一口水掉进气眼里了。”说着,他又猛咳了几声。他看眼张排长,张排长脸上满是血痂,那是一块弹片削开了他的头皮,血从那里流出来的,已经凝成痂了。“张排长,我们都是快死的人了,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啊?”
张排长望眼天,又看着在座的弟兄:“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吃顿饱饭,吃餐肉再死。”
田矮子说:“我最大的愿望,还要靠和尚替我完成。”江苏人笑,“去极乐世界?和尚,到了极乐世界,大家还能相互认识吗?”和尚答:“能,大家又会在一起。”
尸体处理完了,休战了一个上午,下午日本兵又开始炮轰了,轰隆一声巨响,炸飞了众多泥土。紧接着第二声炮响、第三声炮响、第四声、第五声……他们赶紧散开,像田鼠一样钻到掩体里趴下,抱着头,以免被弹片划破脑袋。炮轰刚完毕,飞机飞来了,在他们头上凶凶地飞着,向阵地上投弹,或用机枪扫射,爆炸声掀起了一个个巨大的烟土。倾泻下来的机枪子弹,打得阵地上已炸松的泥土,受了惊吓似地瞎蹦乱跳。又是一派浓烈的火药气味。
三名身负重伤的士兵,没法挪动身体,只好眼睁睁地瞧着飞机在他们的头上投弹和扫射。三人中,一名是衡阳学生兵,田矮子这个排的。这个衡阳学生兵还只十五岁,他与昨晚冲上来的日本兵搏斗时,被刺刀捅穿了肚子,而他也一刺刀捅穿了日本兵的肚子。两人一齐拔出刺刀,想再给对方一下时,却同时倒下了。日本兵十分钟后死了,衡阳兵还活着,但看情形也坚持不了多久。那张嫩稚的孩子脸上密布着痛苦,好像一块甜食上爬满了蚂蚁。另外两名重伤员是毛领子那个排的,一名伤员的左手一天前被炮弹弹片削掉了,右手于昨晚与日军肉搏时,整只手臂被日军东洋刀砍了下来。他家住在南门口,离毛领子家很近;另一名也是长沙兵,父亲在道门口开腊味店,他有二十一岁了,也是年初招募的新兵。他讨了老婆,有个一岁的孩子。他的腿于昨天傍晚被日军飞机扔下的炸弹炸掉了,为了止血,腿上绑了很多绷带,绷带也被血染红。他于昨天晚上向日本兵扔手榴弹时,胸脯上又挨了一枪。他晓得自己活不成了,就是活着也是废人了。
“毛排长,你如果能活着回去,麻烦你到道门口鸿发腊味店打个转身,找找我爹,对他说,让玲玲改嫁。她还年轻,不要让她一生守寡。”
“废话,你不要丧失信心。你会活着的。”毛领子安慰三个受着重伤的士兵,又说:“等战争结束,我会到你们每人家里,快快活活地玩几天,你们都会活着走出战争。你也会活着,你也会活着,你也会活着。”他对三人一人说了一句:“你们都会活着,而我也会活着。”
衡阳学生兵说:“但愿你们都活着,我晓得我活不了了。”父亲开腊味店的长沙兵说:“我活下去是害人了,你们活吧,我就死了算了,弟兄们,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张学兵,来生再见时,好想起我是张学兵。”“废话,都要活下去,”毛领子说,“张学兵,我命令你活下去。”这都是炸弹落下前说的话,一颗炸弹落在那三名受了重伤而没法移动的士兵身上,三个士兵的两个被炸得翻了个边,衡阳兵被弹片削去了半边脑袋。和尚见状,忙跪下,为三个死去的弟兄超度。飞机刚刚飞走,日本兵就冲了上来,密密麻麻的。四连余下的不多的官兵又回到阵地前,愤怒地瞪着冲上来的日本兵,边把手榴弹的保险盖一一拧开,拧了很大一把手榴弹,放在身边。他们先是用机枪、卡宾枪扫射日本兵,当日本兵拥到距他们只有二三十米远时,他们就一个劲地往前面甩手榴弹。你扔一个,我扔一个,这边甩一个那边甩一个,竞赛一样。轰轰轰,一片手榴弹的爆炸声响彻在阵地上。
“炸死你们这群狗娘养的,炸死你们!”田矮子咬牙切齿地骂道。他很勇敢,因为和尚在他一旁,他死了,会有和尚给他超度亡灵,鼠脸上就愤怒,眼睛就鼓鼓地瞪着日本兵。
“炸死你们!”和尚边扔手榴弹边说,他的手榴弹扔到了几个日本兵的中间,轰。毛领子拉掉捆成一把的三枚手榴弹的引信,奋力将手榴弹扔入日本兵中。“童大嘴,这把手榴弹是为你扔的!”轰。
紧接着他又拎起一把手榴弹,扯掉引信,甩向敌群,边大声吼道:“这把手榴弹是为我舅舅扔的,炸死你们!”
轰。“炸死你们!”程眼镜道,将手榴弹扔出去,“这个手榴弹是为苏豆壳扔的!”轰。黄抗日将一枚手榴弹扔进冲上来的日军中,江苏人也甩出一把三枚捆在一起的手榴弹,张排长也迅速甩出两颗手榴弹,轰、轰、轰……日本兵就在轰轰轰中倒下丧命了,在轰轰轰中撤退了。接着,日本兵于更大的炮火助威下再次冲锋,四连还活着的官兵一边咬牙切齿地射击,一边扔手榴弹,又将一群群侵略军打得后撤。接下来又是炮击,又是冲锋,又遭到他们这批英勇无畏的中国军人的迎头痛击,又败下阵去,彻夜如此,直到凌晨……
民国三十三年八月九日的《中央日报》上,有一篇报道:《敌军突入衡阳城内巷战惨烈》标题是一号仿宋体字,引人注目。抄录如下:
[中央社衡阳八日电]:衡阳攻防战已发展至最高潮,敌机及山炮、重炮等继续狂轰滥炸,掩护其地面部队向我内线全面阵地猛扑,七日晨北门阵地被敌突入,方先觉军长亲率兵堵击,即于城内展开激战。
[中央社重庆九日报电]:据军委会八日发表战讯:继续进行之衡阳血战,为时已达四十又七日,现已进入最惨烈之阶段,我忠勇守军,于此四十七日中具坚忍不拔之决战意志,遂行其杀敌之决心,先后于郊区歼灭敌人约达两万人。敌寇自围犯衡阳以来,使尽一切手段,以图一逞,惟因我军之坚强堵击,决死拚斗,使其屡攻屡挫,敌寇乃于一再增援之后,刻复由湘江西岸湘潭、衡山等地增来大量新锐部队,续向我衡阳内线阵地进行穷凶之攻势。在四日晚以后,敌以山、野、重炮,向我内线郊区彻日彻夜轰击,更以飞机数十架轮番轰炸,致使我阵地悉被摧毁;敌步兵之密集队形,复全面冲锋,我忠勇守军,虽苦战将及五旬,士气仍极度高昂,咸抱必死决心,与优势之敌白刃搏斗,寸土心地,均必往复争夺,或与阵地同归于尽,敌我死伤均惨重。
誓以一死报答党国,方先觉电委座诀别:环绕城周遭惨烈无比之血战,进行至七日晨,我城北郊区将士,多以壮烈殉职,敌即由此蜂涌突入城内,惨烈之城内巷战,复行展开。八日晨,我最高统帅据我衡阳之指挥官方先觉先生七日晚来电报称:敌人今晨由北城突入以后,即在城内展开巷战,我官兵伤亡殆尽,刻再无兵可资堵击,职等誓以一死报党国,决不负钧座平生作育之至意。此电恐为最后一电,来生再见。职方先觉率参谋长孙铭九并率师长周庆祥、葛先才、容有略、饶少伟仝叩。查敌寇进犯衡阳,自六月二十二日到达东北外围,与我激战后,二十六日进入郊区,二十七日紧密包围,我衡阳郊区惨烈之街市战,于焉开始,迄至本月七晨,为时四十余日,敌人遭受惨烈伤亡之代价,并使尽诸般手段,始于七日晨突入市内,迄至八日晨,城内惨苦巷战仍在进行中。衡阳外线我各面部队进行猛攻并进,均与顽强抵抗之敌进行猛烈之激战,我敌均有甚大之伤亡,现仍猛战甚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