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9:42
|本章字节:9614字
我并非虚拟上述之事,除了我爹在衡阳的岳屏公园满脸沉痛地对我回忆着此事外,我还在《湖南文史资料选辑》(修订合编本)第二期上,读到了饶少伟将军撰写的一篇回忆文章,题目是:《方先觉衡阳投敌经过》。饶少伟先生是国民党中央军校武汉分校第六期步兵科毕业,参加过三次长沙会战和衡阳保卫战,现在是否还活着,不得而知,但愿他还活着,同时但愿他能读到我这篇拙作,并进行斧正。但我相信这很难,如果他还活着,恐怕是百岁老人了。百岁老人是绝对没有兴趣的,即使有兴趣,眼睛也不行了。饶少伟先生是第五十四师师长。他那个师,当时正在衡阳休整,只有一个团,但这个团参加了衡阳保卫战,打得很英勇。全国解放后,他干什么我一点也不清楚,也没去打听。不过我想他在政治表现上,一定是较上进的,这在他的这篇《方先觉衡阳投敌经过》的文章里,能略知一二。我取用他这篇文章中的一段话,以证明我上述的故事属实:
当天上午,蒋介石的大批飞机飞临衡阳上空,轮番轰炸。遗弃在城内银行公会(大西门附近)的负伤官兵一千余人全部被炸死。被敌军集中在汽车西站附近和集中在城内湖南省银行的被俘官兵一千余人,被炸死炸伤有一二百人。周庆祥等坚持投降的借口之一,就是所谓不想丢掉这些负伤官兵,但结果却是大批负伤官兵首先蒙受了他们投降带来的灾难。事实上,方先觉等后来也只顾个人利益而进一步向敌人卑躬屈节,早把剩下来的他们所谓“共过患难”的负伤或被俘的官兵抛到脑后去了。
二○○三年我和爹在衡阳岳屏公园的衡阳抗战纪念碑旁的亭子里又一次谈起了这事。所谓又一次谈起这事,是多年前我曾同爹谈论过这事。我在爹于“文化大革命”中向镇革委会的造反派写的交代材料中,发现了这样一段文字,抄录如下:
国民党反动派就是国民党反动派,其无能和腐败是令任何一个中国人都痛心的。举例而言,衡阳保卫战打了四十七天,当时在湖南境内有很多国民党军队,有二十个军,几十万部队,虽然有些部队担任着其他城市的守卫任务,但至少也有几个军是可以调来解围的,可是就是没有军队来反日军围攻。据我听当时的军官们议论,有三个军奉蒋介石之命赶来了,在衡阳的外围游移,佯打。所谓佯打就是投入少量兵力,大部队却隔岸观火,目的是保存实力,同时又可以向蒋介石交差。而当时担任阻击国民党军队来衡阳解救的日军,仅仅是一个师团,是来解围的国民党军队的三分之一。足见国民党军队当时是多么腐败。
另一例也让人寒心。我们在衡阳坚守了四十七天后,已经筋疲力尽,都道想一死了事时,却奉命向日军投降。我们被集中在当时的湖南省银行前,有三千多官兵,当时我们站都站不稳了,也很屈辱,与日本兵打了四十七天,最后落下投降的结果。这实在让我们悲哀。这时发生了令我们愤怒的事,我方飞机飞来,不是冲着有日本兵的地方扫射,而是冲着我们扫射,致使很多官兵倒在我方射来的子弹下。他们没有倒在日寇的飞机、重炮下,没有死在日本鬼子的机枪和刺刀下,而是倒在自己人的子弹下。在衡阳城内的一处叫大西门的地方,躺着一千多名于衡阳保卫战中负伤的官兵,他们大多被自己的飞机扔下的炸弹炸死了,或被飞机上射来的子弹打死了。这令我们这些幸存者非常痛心。
我和爹在衡阳岳屏公园亭子里的谈话是这样开始的:“爸爸,我还记得你曾经在材料中写道,你们的飞机炸死了你们很多人。”“有这事。”“这怎么可能呢?”我瞧一眼衡阳抗战纪念碑,“那是你们自己的飞机啊。”“就是,就是啊。”爹的思维进入了我的思想隧道,于是满脸哀容。我继续说:“怎么会发生这样荒唐的事?你们的飞机干吗要炸死自己的官兵?”“就是,就是啊,”爹说,脸上布满了迷惑不解的色泽,“天上嗡嗡嗡地,我们的飞机飞来了,好几架。我们当时站在那儿,有三千多人。飞机飞来时我们很高兴,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的飞机。但马马上我们就没没没法高兴了。”爹说到这儿,脸上的肌肉古怪地抽搐着,说话也结巴起来:“因为飞飞机上的机枪手瞎瞎了眼,对着自己的弟弟兄扫扫扫射。”
“打死了人吗?”
“打打打死了好些人。我身边倒下了好好几个。其中一个是中校团长,还有一个是是长长沙伢子,叫叫程程程眼镜。”爹陷入了回忆的陷阱中,一张老朽的脸于回想往事中不住地颤抖。“那个陈团团长是个有有胆识的中校,福福建人,我我们都服服他。天天天马山战斗就是他他他指挥的。他看看着天上的飞飞飞机,突然就倒下了,一颗重机枪子弹打打打穿了他的脑脑袋。他就倒倒倒在我脚下,血血流一地。”
“他是中校?”“中中中校,黄埔军校毕毕业的。”
“我还是没弄懂国民党的飞机为什么会朝你们开枪?”“就就就是。”“当时飞机上的官兵以为你们是日本兵吧?”“也也也许是这这样。”
“后来呢?”“后来飞机飞走后,我们又被日本兵再次集中起来,先先是把把我们赶出城,后后来把我们关关关在一处破破破损的大大院里……”爹泪水满盈,大张着嘴出气,一张皮皱皱的脸上爬满了许多痛苦的回忆,好像衣服打湿了样。
印着青天白日标志的飞机在俘虏们和日军头上疯狂地轰炸和扫射一番后,估计是燃料不足了,也可能是弹药用完了,于是飞飞飞走了。上空又一派宁静,衡阳城内也恢复了宁静。日本兵从地上爬起来,或者从躲藏的地方走过来,绷着脸,横端着枪,目光非常恼怒和凶猛。他们让俘虏们重新列队,他们中有一个会说中国话的日本人拿着白铁皮制的话筒喊叫:
“集合、集合,我命令你们迅速排成队伍,离开这里。”没负伤的官兵把负伤的官兵扶起来排队。他们流着血,忍着疼,站了起来。
他们在日本兵的指挥下排成了松松散散的队伍,事实上也不叫队伍,彼此搀扶着,忍受着无以复加的饥饿,满脸屈辱地向前走着。他们都不晓得自己的前途如何,都不晓得命运将怎样安排他们。他们的身旁是绷着脸、横端着枪的日本兵,双方都是仇视的目光。
毛领子走在黄抗日一旁,此刻他已筋疲力尽,目光不是仇恨,而是孱弱。他走路都要黄抗日搀扶。毛领子说:“我不走了,我脑袋晕晕的。我就倒下,让日本兵一枪打死算了。”
“别说蠢话,毛领子。你是好样的。”“程眼镜死了,我也死了算了,”毛领子说,“我走不动了,我没一点脚劲了。”“你还年轻,还只十七岁。你的父母亲在家里盼着你回家呢。”毛领子说“:我怕是回不去了。我们把他们打得狗血淋头,他们会放我们走吗?”“这个我没有把握,”黄抗日回答,同时用鼓励的眼光看着他,“但我们得努力活下去。不到最终,不要放弃。”“再说我回去又怎么面对童大嘴和钩鼻子的爷爷奶奶和父母,”毛领子又顾虑道,“他们会觉得我是个怕死鬼。”“他们不会这样认为。”黄抗日说。
“就算童大嘴和钩鼻子的爸爸妈妈不这样认为,也有人会这样认为,”毛领子不想活道,“我们街的人会想,为什么童大嘴和钩鼻子都死了,而我毛领子却活着?”
黄抗日批评他:“你不要这样想,你这样想是跟自己过不去。”“我很伤心。他们都死了,我连一个能到我们老师面前证明我杀了日本鬼子的同学都没有了,”毛领子觉得很没劲,“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啊?”黄抗日抬手拍死一只叮着他脖子的蚊子:“你是好样的。”黄抗日又说:“你一定要努力活下去。因为日本人还没被我们赶回老家。”“现在我们都是日本兵的俘虏……”黄抗日打断他道:“是俘虏也得活下去。我在常德也做过日本兵的俘虏,这没什么。”
毛领子阴着脸说:“你真的这样认为?哪怕日本人嘲笑我们蔑视我们?”黄抗日不在乎地点点头,“嘲笑我们蔑视我们,我也这样想。”毛领子感到失望,“那活着不是受尽侮辱吗?”“有什么关系呢?你就那样受不得侮辱?活着总还有机会,死了就什么都完了。”黄抗日又说:“听着,不要把面子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命只有一条。你们读书人老爱讲士可杀不可辱。我不认为那是对的,因为只要你能活着,你就还可以拿起枪为弟兄们报仇。死了,你就什么都干不了了。”
江苏人插话道:“兄弟,我们在常德都当过日本兵的俘虏,不想活很容易,但如果你死了,就只能等别人为你报仇了。还是自己为弟兄们报仇,实在些。”
毛领子眼睛一亮:“这么说,即使成了日本人的俘虏,也得卧薪尝胆地活着?”和尚肯定地说:“能活着就要活着。”“和尚,别忘了给我超度亡灵。”毛领子说。
和尚拍一下毛领子的肩,放慢语速说:“你-不-会-死。”
这支俘虏队伍一步步向前走着,沿途看到日本人在收拾自己官兵的尸体,他们把着日本军服的尸体一具具扔到一辆辆卡车上,就像扔麻袋似的。日本人觑着这支俘虏队伍,日本人的目光既仇视又轻蔑。而这支俘虏队伍却绷着脸,不卑不亢地瞪着敌人。
官兵的尸体仍然躺在地上发臭。有的尸体,脑袋在一处地方,尸身却在另一处地方躺着;有的尸体没了手脚,脸上爬满蛆虫。真让人恶心。他们从自己弟兄的尸体旁经过时,都默不作声,这些尸体曾是很顽强的抵抗者,他们为抗击侵略军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他们被日本兵押出城,赶到一处叫西禅寺的地方。就在几个小时前,这儿也是战场,也像天马山一样打得十分激烈。坚守在西禅寺的官兵有一个营和一个炮兵连,七百多人,全部战死了,最后一个死的是营长,他在几个日本兵围上来时拉响了九颗捆绑在一起的手榴弹,轰隆一声,身体四分五裂地飞上了天,变成无数只鸟飞去,再也用不着打仗了。
西禅寺已不存在了,被日军的飞机和大炮炸成了废墟。山上的树木也七歪八倒的,那也是被飞机扔下的炸弹炸毁的。在俘虏们眼里,这儿异常凄凉,到处都是弹坑、弹壳、尸体和断垣残壁。这儿有一处塘,水全绿了,上面浮着一具具尸体,全是官兵尸体,业已腐烂。八月灼热的太阳蒸发着一具具尸体上的水分,使其空气奇臭无比。
“啊——”
“啊、啊——”
“啊、啊、啊——”他们都很痛心,都为自己的弟兄流下了许多悲痛、酸涩的眼泪。
在《湖南文史资料》(湖南出版社一九八七年出版)那本薄薄的书里,有篇署名毛国风写的文章:《我参加了衡阳保卫战》,部分内容如下:
这次守卫衡阳,持续了四十七个日日夜夜,这是极不寻常的。当时外电报道说,这次战斗的激烈程度,可以同斯大林格勒保卫战齐观。
……
战斗方酣时,我军好像没剩几个人了,但此时集中起来,却有一长队的人。有残腿的,有断臂的,有用层层纱布裹住脑袋的,也有用急救带包住耳目口鼻的,还有的用手托住自己露出肚腹的肠子,更有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无法起来的。这些都是保卫衡阳的勇士,都是中华民族的抗日英雄,然而这时都成了日军的阶下囚。大家面孔铁青,默默无言,没有表情,似乎在诅咒援军不力,叹息自己必死未死,又似乎在默默向亲人告别,也好像为祖国的山河破碎而感到悲痛。
我们被带到城外,爬上一座小山,这里叫西禅寺,是一座几经争夺的战场。遍地都是弹坑、弹壳,寺庙仅存一片瓦砾,山下的池塘里,浮尸无数。这些尸体虽都腐烂,难辩面目,但从服装上看,尽为我军战士,“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我沉痛地低吟着唐人的诗句,禁不住暗息洒下一串热泪。
在这座孤伶光秃的山头上,轻兵器的火力就可以控制全局。只见敌人以机枪***叉对准我们,可能是要进行一场集体屠杀。不过,没多久四架美制飞机掠空而过,并在城区内盘旋两周后向西飞去。这时我留心观察到日军的武士道精神,也不过徒有虚名。当飞机临空时,他们一个个像兔子似地藏了起来。相反,我们这群不幸者,却原地未动。飞机飞走后不久,敌人并未开枪,我们又被吆喝着进入城内,关入湘江岸边一座残破的大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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