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1
|本章字节:9040字
“就只你一个人还在哭,”龙营长也感到屈辱,但他讨厌黄抗日哇哇大哭,“闭嘴!”黄抗日被龙营长踢得一个趔趄,因收不住脚又把田矮子撞了个踉跄,田矮子情急之下愤怒地把他一推,这反而让他站稳了脚跟。黄抗日停止了哭泣,抬起他那张肮脏不堪、眼泪鼻涕横流的脸,愕然地眼泪汪汪地瞅着站在他一旁冷笑的龙营长。“谁踢我的屁股?”
“老子。”龙营长大声承认说。黄抗日说:“你已经踢了我两次屁股了。”“你哭得太不像人了,像猫叫。”黄抗日抹了把脸上的怒火:“我跟你说,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龙营长吼道:“我警告你,你还哭我还踢。”黄抗日攥紧拳头:“你不要因为你个子大,就欺负人。”龙营长蔑视他道:“欺负你又怎么样?”
田矮子把黄抗日拉开了:“算了,你以为你是谁?他是少校,你算什么东西?”黄抗日一愣,是啊,他算什么东西?一个被日军俘虏过的一二五师的少尉排长。他看眼龙营长,看眼周围的衣着破烂的官兵——他们都是从日军手中死里逃生的战俘,而他们的一旁是第十军的官兵。
第十军第三师三团团长姓陈,是名英俊的年轻人,身材魁梧,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上蓄着稀稀散散的山羊胡子,为的是让他那张英俊的脸蛋显老些,因为他太年轻了;脚上一双皮鞋;腰上别一把手枪,英姿勃勃的。他二十八岁,福建人,南京中央军校毕业的,参加过长沙第二次、第三次会战。在长沙第三次大会战中,他那个营坚守在长沙县青山铺的山头上,狠揍了进犯长沙的日军,打死了三百多日本兵,为此他受到嘉奖,升了团长。年轻轻的就是团长了,脸上自然有一股锐不可挡的冲劲。“你们的长官是谁?”他待一二五师的五十多名官兵安静下来后,用大家勉强能听懂的福建话问。
龙营长抢着回答陈团长:“报告长官,我们师长死了。”年轻英俊的团长皱了皱眉头,“师参谋长呢?”“报告长官,师参谋长也死了,”龙营长回答,“都为国捐躯了。”陈团长把尖利的目光放到龙营长脸上,“长官都为国捐躯了,你怎么还活着?”
龙营长的脸刷地红了,“报告长官,”他硬着脖子回答,“当时我们坚守在安乡,全团打得只剩了三个人,与师长、师参谋长不在一起。”
陈团长的目光在龙营长脸上停留片刻,然后他一一打量,目光落到黄抗日脸上时,他皱起了眉头,他刚才一直盯着这个人哭,只有这个人哭声最大、最狠、最没节制。这会儿他开口问:“兄弟,你刚才为什么那样哭?”
黄抗日一个立正,敬了个军礼给陈团长,“报告长官,因为我还活着。”“为活着哭脸?”陈团长冷冷一笑,“好啊,你是打算回家还是留下打日本鬼子?”
黄抗日一听团长这么说,以为自己马上能见到桂花了,立即激动地问:“长官,真的可以回家了?”
陈团长拧紧眉头,思考着什么,不语。一旁的田矮子大声道:“长官,我们要为一二五师战死的兄弟们报仇,谁回家就以逃兵论处,马上枪决。”
英俊的团长又拧了拧眉头,他吃了口西北风。“你们中,谁的军衔最大?”一二五师尚活着的官兵里,只有龙营长的军衔最高,是少校。其次是和尚,他是上尉。另外便是孔老二,他是中尉副连长。再就是两名少尉,一名少尉是江苏人刘排长;另一名少尉是浓眉大眼的张排长,说一口衡阳话。这家伙身体棒极了,虽然患了重感冒,眼睛烧得通红,但一直坚持着干日军安排下的重体力活,竟然没倒下。
龙营长向陈团长报告说:“长官,我是一二五师三团三营少校营长。”陈团长捋了把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子,“你是营长?”龙营长立正回答:“是,长官。”陈团长发布命令说:“很好。是军官都站到少校一边,士兵站到那一边。”黄抗日脑袋是晕的,活着,又被兄弟部队救了,这让他感激得犯晕,就没挪窝。田矮子知道他当过排长,把他推出士兵队列,让他站到了龙营长身后。他肩上的肩章早被他撕掉,所以年轻的团长就瞅着个头矮小长相滑稽的人问:“你是什么军衔?”
“报告长官,少尉排长。”黄抗日回答。“大声点,”龙营长冲他命令说,“像个军人样,莫丢我们一二五师的脸!”黄抗日立即站直身体,大声道:“少尉,长官。”陈团长觉得这矮个子刚才哭巴巴的样子很有趣,便故意又问一句:“什么尉?”“少尉,长官。”黄抗日昂着头说。
“立正。”陈团长突然对黄抗日发出严厉的命令。黄抗日慌忙做出立正姿势,表情严肃地看着陈团长。陈团长思索地瞪着这个笔直地站在他面前的矮子,想是不是毙了他,达到整肃军纪、让俘虏们明白战场上宁死也不可屈服的目的,便问:“你刚才说想回家?”黄抗日不晓得英俊的团长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明白这个时候如果回答“是”,是肯定要倒霉的,因为他从年轻、好胜的团长脸上看到了杀气!“报告长官,我没说。”
“你没说?”陈团长继续盯着他,“你不是问了吗?那就是你要回家,是不是?”黄抗日懂了,团长很讨厌他刚才问的那句傻话,他知道该怎么做,忙一个军礼敬给团长:“报告长官,我不回家,我要为阵亡的王团长和田将军报仇!”陈团长“唔”了声,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子。和尚小声对黄抗日嘀咕:“你回答得好,救了自己的命。好险。”黄抗日见陈团长不望他了,这才回答和尚:“我刚才在长官脸上看到了杀字。”
一二五师在三天前还有八十名官兵,但三天下来,只剩了五十三名。日本兵撤退时杀害了十几名;自己的炮火于攻城时又炸死了几名。年轻的团长收容了一二五师的官兵,将其编成一个连,将龙营长降职使用为连长,理由很简单,却让龙营长心服口服。
陈团长在一二五师的官兵面前踱了两圈,西北风吹打着他们的脸庞,陈团长不理这些,站住说:“这样吧。你们现在是我的一个连,你当连长。”他盯一眼龙营长:“懂吗,少校?”
“懂了。”少校回答。“等你立了功,我会让你当营长。现在你只是我的连长。”陈团长强调。“遵命,长官。”龙连长回答。“你当副连长。”陈团长指着满脸胡子、因而气度不凡的孔老二说。“遵命,长官。”孔老二用很浓的山东话回答,一挺胸,向年轻的团长敬了个军礼。
“你当一排排长。”陈团长指着江苏人说。“遵命,长官。”江苏人也挺胸向团长敬了个军礼。陈团长指着张排长,见张排长身材高大,就欣赏的样子说:“你当二排长。”张排长也一个军礼敬给团长道:“遵命,长官。”
团长很满意张排长所敬的军礼,看着黄抗日皱了眉头,指着黄抗日说:“就凭你刚才回答的那句话,我让你当三排排长。”
黄抗日没想到还会让他当排长,他感到自己刚才的表现太令弟兄们失望了。他慌忙向英俊的团长敬个军礼:“遵遵遵命,长长官。”
陈团长对他于感激中结结巴巴和慌慌张张的神态皱了下英俊的眉头。“报告团长,他不能当排长,”龙连长说,“我的排长要不怕死,敢带领士兵敢拼敢打,不然士兵都会成为怕死鬼,长官。”“为什么这么说?”陈团长问龙连长,“你说?”“他当排长,他的那个排就没有战斗力,”龙连长讲他对黄抗日的看法,“在安乡打日本鬼子时,他吓得尿都屙湿了裤裆。”年轻好胜的团长容不得他的士兵尿湿裤子,他的士兵都应是勇士,立即说:“枪毙他。”
黄抗日见陈团长脸上又呈现了杀气,脸色顿时苍白。龙连长说:“可以让他当炊事班长。”“不,卫兵,给我拉出去枪毙。”陈团长绷着英俊的面孔命令卫兵说。两个武高武大的卫兵迅速走上来,四只有力的大手逮住了黄抗日那两只瘦瘦的胳膊。死里逃生的黄抗日又一次吓得魂都没了,他没想到他会被自己的军队枪毙!他绝望地瞪着龙连长,嗫嚅着说:“你好久看见我屙湿了裤子?你胡说,你是想害死我。”
“我想害死你?好笑。”“我好久屙湿过裤子?”黄抗日问。
“你说什么?”陈团长见这家伙一脸叫屈的样子就厉声问,“你有什么遗言?”黄抗日被两个卫兵的四只粗壮的大手压着胳膊,且把他的胳膊扭到了背后,身体被压成虾状,感觉就很不舒服。他扭过自己那张沾满污垢的脸来,看见陈团长板着英俊的面孔,晓得这个时候自己应该说什么话。他对英俊和自信的团长说:“长长官,我参加过长沙一、二、三次会战,我打死过日本鬼子。”
和尚走前一步,“报告长官,黄排长参加过长沙一、二、三次会战,打死过日本鬼子。”
“他打死过日本鬼子?”满脸骄横的团长问和尚。和尚一脸正色地回答:“报告长官,黄排长打死过日本鬼子。”陈团长斜睨着黄抗日,问和尚:“你亲眼看见了?”
和尚回答“:报告长官,如果他没打死过日本鬼子,在一二五师是当不了排长的。”陈团长望着和尚,和尚立即说:“我和江苏人是在河南收编进一二五师的,我们团长曾说,没上过军校的士兵,在一二五师想得到提拔,就得多杀死日本鬼子。一二五师的军官都打死过日本鬼子。”
“是的,长官,”龙连长说,“一二五师的军官都打死过日本鬼子。”“那就留下你的命,”陈团长傲慢地说,“我们团的弟兄没一个怕死的,个个都敢把命豁出去,谁怕死本团长就枪毙谁!”两个卫兵松开手,严肃着脸退开了。黄抗日又捡回了自己的一条命,心里对和尚存着感激。陈团长似乎这才注意到和尚,便望着和尚,见和尚一脸和善却也一脸倔强,就问:“你在一二五师是何军职?”
和尚回答:“报告长官,鄙人是一二五师一团一营三连连长。”陈团长见和尚对他毫无惧色,脸上便有点不悦:“报你的姓名来。”和尚回答:“报告长官,鄙人姓马。”“现在,你是我一营四连三排排长。听着,你们都是有罪的士兵,”陈团长用没几人能听清的福建口音宣布说,“你们不顾军人和委员长的脸面,竟向日本鬼子投降,按说都该枪毙。但本团长给你们立功赎罪的机会,给本长官狠狠地打日本鬼子,明白吗?”
一二五师的残余官兵只听清了“明白”两个字,立即回答:“明白。”他们在常德待了一个多星期。他们在常德城外挖了三个很大的坑,把烧成残骸的五十七师官兵的尸体及老百姓的尸体统统扔进那三个坑,并分别在三个坑上立了碑,碑上刻着七个字:五十七师官兵冢。
干完这一切,常德便下起了大雪。一个上午过去,这座废墟便披上了新装,雪白雪白的。逃出城的老百姓,得知常德城回到了官兵手中,陆续回来了不少。他们一见自己的家变成了废墟,便蹲在地上痛哭。官兵们便帮着老百姓搭建房屋。接着,黄抗日所在的第十军第三师奉命撤离常德,退守长沙。一路上,降职为炊事班长的黄抗日和田矮子,一人挑着一口大铁锅和柴米油盐,叮叮当当地走在这支队伍的最后面。
“班长,我们还活着,”田矮子说,高兴的样子,“在当日本人的俘虏时,看见日本人今天枪杀一个,明天又枪杀一个,总想什么时候子弹会射进我的脑袋。没想到我们还活着!”
黄抗日挑着铁锅跟在大部队后面疾步,走得大汗淋漓的,边说:“我也没想到。”田矮子说:“我田国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黄抗日答:“不死,就是万幸。”田矮子嘿嘿嘿笑道:“没想到我们的命比田将军还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