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门打开了，日本兵叫他们一一出来。他们走出来，发现关在破庙里的俘虏也被赶出了破庙。大家都不知所措，茫然地打量着彼此，不知道日本兵把他们赶出来是为了什么？目光里有探询、不安和绝望。被关在破庙里的孔老二问走近的江苏人：“日本人不是要枪毙我们吧？”

江苏人说：“这我怎么晓得？”孔老二昂起一脸大胡子，望眼众弟兄，说：“弟兄们，来生再见。”这话很悲壮，大家立即受到感染，彼此都道：“来生再见。”日本兵见他们彼此道别，虎着脸让他们不要说话。日本兵不是要枪毙他们，而是把他们组织起来，在一支支三八大械的押解下，向前走去，前面是一个坡，坡下停着三辆卡车，他们被押到三辆卡车前，执行着搬运炮弹的工作。前面阵地上，炮弹被大炮打完了，地上扔满了弹壳。日本兵不愿意把兵力花在搬运炮弹这项简单、繁重的事情上，他们要留着力气与五十七师的官兵厮杀。一二五师的俘虏们便成了为日军搬运炮弹的工具。

日军因久攻不下常德城，拼杀中伤亡很大，感觉遇到了一枚十分难拔的“钉子”，日军又从其他部队调来了三卡车炮弹，但卡车不能到达这二十门大炮的所在地，车只能驶到离大炮最近的斜坡下。斜坡太陡了，还有些荆棘、灌木和巨石横在坡上。日本人便命令战俘们将一箱箱炮弹从卡车上卸下来，扛在肩上，搬到大炮阵地上去。

日本人虎着焦躁的脸，下令全体俘虏一人肩上扛着一箱炮弹，跑步前进。一个体弱的士兵扛着炮弹箱没走几步就摔倒了，日军军曹大怒，认为他是故意这么干。走上去一刺刀捅进那士兵的肚子，一拔出来，血溅了那日军军曹一脸。日军军曹龇牙咧嘴地伸出舌头舔了舔溅到他嘴边的血，那情形像一条疯狗，边吠叫道：“快快地干活，死了死了的。”

没有人敢走上去表示愤怒。没有人。

马得志就是这天上午死的，距那个士兵被日军军曹一刺刀捅死后的半个小时。马得志也像一二五师的其他官兵，扛着炮弹在日军的刺刀下跑着。他们把炮弹搬到那二十门大炮旁，分别码好，转身又进行第二轮搬运。日本兵把一二五师的官兵搬来的炮弹箱打开，搬出一颗颗黄亮亮的炮弹，装进弹舱，合上金属舱门，一拉，一颗炮弹便向五十七师的阵地呼啸着飞去，轰隆一声，只见瓦砾和火焰腾空而起，然后落下。马得志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一幕。他看见一颗炮弹落在城墙上，轰隆一声，两个五十七师的士兵飞上了硝烟弥漫的天空，接着摔了下来。城墙出现了一个大洞。

马得志吓呆了。日本兵对他嚷叫：“你的，快快地干活。”

马得志没听见。他脑海里是他一家九口人的尸体——那些尸体打他见到后，从没离开过他的脑海，耳朵里塞满了那颗炮弹爆炸后留下的轰隆声。

黄抗日见一个日本兵端起枪指向马得志，忙跑过来对他说：“小马，快走啊。”马得志没听见。龙营长从他身边跑过，也叫着说：“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快干活。”马得志听不见，他的耳朵里仍然是轰隆声。他看见日军塞进弹仓的那颗炮弹，是他先一轮扛上来的炮弹。他眼睛里仍停留着五十七师那两个士兵被炸上天又摔下来的惨状，他深深感到自己成了杀死自己弟兄的帮凶。他左右望着，想逃跑。

那个日本兵见他呆站着不听命令，冲他开了一枪。一颗子弹从他背后打进去，打断了他的背脊。马得志一个趔趄，倒下了。

黄抗日感到痛心，感到马得志死得很冤枉。他扛着炮弹箱第二次走过马得志时，马得志对跑在他前面的龙营长哀声道：“营营长，救救我救救我。”

龙营长扛着炮弹箱，头也不回地跑了过去，气喘咻咻。黄抗日折着头看眼马得志，血已染红了他身下的草地，正缓缓地流淌，如墨汁浸开似的。马得志仍然睁着眼睛，看着他的排长，嘴里喃喃地嘀咕道：“排排长，救救我。”

黄抗日没敢停下脚步，江苏人也不敢止步，孔老二索性不看一脸凄惨的马得志，扛着炮弹箱大步迈过。身大力壮的和尚扛着炮弹箱疾步走来，只对他说了声：“阿弥陀佛。”

这是谁停下脚步就得死，日本兵盯着每一个搬运炮弹的俘虏。没有一个一二五师的官兵敢蹲下来救马得志。他们扛着炮弹箱，一轮又一轮地从他身边跑过，都不敢停下来多看一眼。日本兵端着枪站在不远处，命令他们快快地搬运炮弹，不准他们停步。他们只能把关心、同情、迷茫和仇恨埋在心里，只能等机会。机会也许已经在山那边了，正缓缓赶来，也许永远不会出现。但他们心里都存着希望，希望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可能报仇、泄恨，死了就再没机会了。希望使他们在日本兵的监视下扛着炮弹箱奔跑，放下炮弹箱，又转身朝来的路上奔去。他们身上的军服于搬运炮弹的途中，被荆棘、藤刺拉扯得破烂不堪。他们不说话，因而个个面无表情。一直到将最后一箱炮弹搬到日本兵指定的位置上，放下，日本兵才用枪赶着他们，把他们重新赶进关着他们的房子。他们照样没说话，个个筋疲力尽地软在地上，彼此看着，毫无表情。

黄抗日望着大家问：“马得志现在死了吗？”龙营长啐口痰，骂了句脏话。和尚双手合十，说了声：“阿弥陀佛。”江苏人懒懒的样子问：“和尚，阿弥陀佛是什么意思？”

和尚微笑了下：“阿弥陀佛是一个佛，又称无量寿佛，也称无量光佛。”田矮子说：“阿弥陀佛就阿弥陀佛喽，又什么无量寿佛、无量光佛，一个佛哪里有这么多名号？这不是存心要把人搞晕吗？太复杂了。”张排长说：“在佛面前，说话要慎重，招呼佛惩罚你。”田矮子大大咧咧地说：“还不够惩罚我们吗？还要怎么惩罚我？”和尚望着田矮子道：“我师父说，阿弥陀佛是引导人进西方极乐世界的。”田矮子不屑道：“和尚，西方极乐世界太远了，你去，我不去算了。”他瞧眼黄抗日：“我和黄排长直接去地狱，去地狱不要佛引导，有黄排长带路就行了。”黄抗日没理田矮子，他的思想在马得志身上。

三天后，又来了大批日本兵，他们是日军第十三师团的一个旅团和一个联队，日军的一个旅团比一个师还多出两三千官兵，一个联队也有四千人，相当于两个团。他们与一直苦攻、却迟迟没攻下常德的日军第一一六师团和第六十八师团合并，共同进攻常德。日军第六十八师团在常德城下苦战多日，损失惨重；第一一六师团也损兵折将，可是常德城还在中国军队手中。新来的第十三师团日军很凶悍，中将赤鹿理师团长也赶来了，他是个性情残暴的日本人，不相信中国军队这么能打，因为有很多中国军队都葬身于他率领的第十三师团的日军手中。第十三师团的日军，带来了四十门迫击炮和二十二门山炮、野炮，带来了足够这些迫击炮和山炮、野炮射击的弹药，还带来了瓦斯炮弹，赤鹿理中将一声令下，他的第十三师团官兵便开始对坚守常德城的中国军队，没日没夜地狂轰滥炸。他十分傲慢地对第一一六师团长和第六十八师团长说：“不用担心，本将军很快消灭他们。”

第六十八师团长见他只用炮轰，没下令士兵进攻，困惑地问他，他傲慢地回答：“不着急，先用炮弹轰炸，把他们的抵抗意志打垮，再把他们吃掉。”

他对他的炮兵大声道：“炸死这些支那人。”一二五师的俘虏又被他们赶出农舍，被他们差来遣去地搬运炮弹。他们虎着凶相毕露的脸，他们的眼睛都是红的，就像红毛野人，动不动就开枪射杀俘虏。他们叫一二五师的俘虏猪猡。“你们的猪猡，饭桶饭桶的，留着有什么用？死了死了的。”话音未落，子弹便射向搬运炮弹中摔倒的战俘们。

有十七个一二五师的弟兄被日军第十三师团的官兵无辜射杀了。黄抗日尽管已经浑身无力，但他的意识让他不能摔倒，摔倒便是死。他咬着牙，扛着炮弹箱，在日本兵的催促下，跑着，把炮弹箱放到日本兵指定的地方，头也不敢抬，又转身向来的路上跑去。他只有一个信念，只要不偷懒、不摔倒，就还有一线活下来的希望，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要坚持。他不停地干着，像一匹强壮的骡子，一口气都不敢多喘。搬完炮弹箱，日军把他们赶进农舍，黄抗日一头栽在稻草上，这才把累坏了的四肢伸开，这时他看见桂花向他走来，对他笑，说“你做得对，一定要活下来”。这话十分真切，好像桂花真这么对他说了。他正迷惑不已，听见一旁的龙营长在他耳边说：“把脚拿开，你这猪。”

他看眼龙营长，抬起脚，移开了些。龙营长把腿伸直，抱怨说：“，真想死了算了。”田将军锁着眉头说：“弟兄们都活得不容易，不想活倒很容易。”田矮子一脸企盼地望着田将军说：“将军，您说日军攻下常德后，会怎么处理我们？”

田将军忧愁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日军长官。”田矮子扯一根稻草，含在嘴上道：“会不会把我们统统杀死？”龙营长问田矮子：“你怕了？”“我们为他们搬运炮弹打自己的兄弟，最后又被他们杀死，那我们不白累了？”张排长对田矮子说：“那你可以当日本人的伪军，为他们打中国人。”田矮子瞟眼田将军，像匹马样偏着脑袋问：“这也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