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1
|本章字节:6908字
道理他都懂,但他想起母亲天天在家里操持家务,桂花在家里盼着他、等他回家,而他八成只能让母亲和桂花失望,他就想大哭一场,以此宣泄心里对母亲和桂花的那种强有力的思念。那种对家乡、母亲和桂花的思念太强大了,像一股强大的山洪似的冲垮了他这个乡下汉的意志,犹如冲垮江边的房屋一样。他在倾听田将军和田矮子他们谈话时,终于抑制不住痛哭一场的强烈欲望,哭出来了。
田矮子惊奇他哭脸说:“你他娘的这么大个人了,还哭脸?”其他人也烦黄抗日哭泣说:“别哭了。”这个乡下汉确实想将泪水抹干,但管泪腺的闸坏了,眼泪一个劲地朝外涌。
他继续哭着,边解释道:“我我我并不想想哭,呜呜呜呜我我我想死死了算算算算算了……”
龙营长粗暴地踢了他一脚,踢得乡下汉身体歪在地上。乡下汉躺在地上,感到龙营长踢得他的腰很痛,就摸着腰,瞅着一脸凶相的龙营长,不懂龙营长为什么不让他痛快地哭一场。“我就是就是想想想哭,呜呜呜呜……”
龙营长警告他:“再哭,老子杀死你。”乡下汉困惑地咨询道:“长官,我我我什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这不是得罪我的问题,”龙营长粗声说,“是大家都讨厌你哭。”
江苏人拍了下他的背:“别哭了,你搞得我们都想哭。”和尚温和地对黄抗日说:“不要哭了,你不会死。”田矮子立即问:“和尚,我呢,我会死吗?”和尚看眼田矮子:“你也不会死。”
门开了,哭得双眼像熟烂了的李子的黄抗日被日本人叫了出去。他以为是日本人听见他哭,要拉他出去枪毙,脸色就蜡白蜡白的,说:“弟弟兄们,来来来生再再见。”
日本兵瞧一眼这个哭泣的俘虏,又把站在黄抗日一旁、脸色阴沉的田矮子也叫了出去。田矮子以为是黄抗日哭泣惹恼了日本人,便对黄抗日说:“就是你哭!”
黄抗日悲伤道:“来来生再见。”田矮子愤恨道:“别别,我来生不想见你!”
日本人盯一眼田矮子,田矮子脸上的愤恨立即变成了谄媚。日本兵绷着脸,把门嘭地一声关了。日本人把他俩领到灶屋里,指着锅灶让他们为自己的弟兄煮饭吃,地上有袋米,是日本人提来的。日本人已饿了俘虏们两天,他们需要这些俘虏为他们搬运炮弹。关在这农舍里的有几名体虚的俘虏,由于饥饿,已瘫倒在地了。
田矮子让黄抗日烧火,自己抱着个木盆到井边打水,淘米。井在灶屋外面几步,井上搭了个茅草棚,有只系着麻绳的吊桶歪在井边。黄抗日身材矮小,田矮子比黄抗日还要矮一寸,所以日本人没把这两个矮子放在眼里。黄抗日把灶台打扫干净,把锅子洗了洗,把一个个草把塞进灶眼,向扛着三八大械,站在一旁抽烟的日本兵借了火柴,点着一个草把,塞进了灶眼。但灶眼里塞的草把太拥挤了,于是浓烟滚滚。他被熏得眼泪双流,站在灶屋旁的日本兵,也被烟熏得走开了。
田矮子走来,见灶屋里浓烟弥漫,就恼火地把黄抗日揎开,拿火钳夹出灶眼里的两个草把,瞧不起他的样子大声吼叫说:“炉膛里没有空气,草就烧不燃,蠢猪。”
黄抗日在家里从不做饭,甚至都不走进灶屋看一眼,就不懂炉膛里需要空气,柴草才能燃烧的道理。田矮子拔掉两个草把,灶眼里的柴草就熊熊燃烧起来。“你去洗菜,我来烧火煮饭。”田矮子不悦地瞪黄抗日一眼。“走开。”
田矮子那时还什么都不是,年龄也比黄抗日小几岁,却俨乎其然地指挥黄抗日。这是田矮子把自己视为未来的军长,就十分瞧不起呜呜哭泣的黄抗日。黄抗日想他是排长,应该是他指挥田矮子才对,但他天生自卑,就羞于强调军职,低着头不动。田矮子懂,军队里都是上级指挥下级,没有部下倒过来指挥上级的,但田矮子就是要试验一下。他举起一双冻得稀烂的手展示给黄抗日看道:“你看老子的手,这还是手?”
黄抗日觉得田矮子的手确实不是手了。手上的冻疮都开裂了,不是流脓流血就是露出一条条红红的,让人恶心。“你去洗菜,”田矮子又说。
黄抗日想世界上任何人都有点占势欺人,如果别人尊重他,田矮子也会尊重他,可是他天生一个不受人尊重的身坯,就没人瞧得起他。他盯着田矮子嘴巴上方的一颗黄豆大的肉痣,很想说“你去洗菜”,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你蛮喜欢哭啊。”田矮子不失时机地指出他的弱点说。黄抗日顿时满脸羞愧,觉得自己刚才出尽了丑。田矮子不耐烦了,大声说:“叫你去洗菜!来生我们还是别见面好。”黄抗日很想反抗地瞟田矮子一眼,弯下身,拎起柴刀和箩筐,向屋后的菜地走去。
菜地里有很多黄芽白,很多很多。这家农民在战斗打响前跑了。黄抗日走进菜地砍着一蔸蔸黄芽白时,眼睛里到处都是走动的日本兵。一群一群的,他们跺着脚,哈着手,很不满意湘西北这种寒风犹如针扎一般刺骨的鬼天气。黄抗日不敢多看他们,三下两下砍了一箩筐黄芽白,拎着走到井边,吊起一桶水,开始洗菜。他感觉真冷。他再次把吊桶丢进井口时,从下面传上来空洞的噗地一声,然后才有吊桶与井水接触的琐碎声音。他低下头瞧,只见井里浮着一具女尸。女人的上身穿着红棉袄,下身却一丝不挂,被井水泡得白白的肥大的屁股呈现在他眼里。刚才将吊桶扔下去时,八成是打在女尸肥软的屁股上。他哇地一声,蹲在井旁呕着。日军军曹走上来,瞪着他,他忙指着井口,让日军军曹查看。军曹皱着眉头,走到井旁看了眼,走开了。
黄抗日举目四望,那边还有一口井,但那口井挨着日本人的营房。他提起那箩筐菜,想到那口井边洗。一个日本兵却在他身后拉响了枪栓,哗啦一声。他的耳朵十分灵敏,听见了拉枪栓的声音,立即明白这个日本兵禁止他向那口井走去。他掉头,见日本兵端枪对着他,他心跳得很厉害,箩筐从手上掉下来。他知道日本兵想开枪便开枪,忙捡起箩筐,折回井边,拉起一桶浸泡着女尸的井水,井水都有点臭气了。他恶心地洗着黄芽白上的泥沙,一边自我安慰说:“管它咧,反正都要死的。”
田矮子见黄抗日拎着那箩黄芽白,阴暗着脸色走来,就问:“怎么啦你?”黄抗日说:“井里有一具女尸。”“所以我叫你去洗菜!”田矮子满意道,“我早就晓得你会皱着眉头回来。我见到男尸不会动同情心,但我不能见女尸,一见女尸我腿就软。晓得是为什么吗排长?”
黄抗日不懂地觑着他。“我爱女人,”田矮子说,咧嘴一笑,“我这人是天下最典型的雄性动物,最痴情了。”
黄抗日望着田矮子,田矮子又说:“我刚才看见了井里的女尸,我没告诉你。”田矮子又强调:“不要告诉弟兄们井里有女尸,不然他们会吃不进饭。”一锅饭煮得香喷喷的,由柴火煮熟的饭香飘满了灶屋,让黄抗日既恶心又直淌口水。田矮子把煮熟的饭铲进洗菜桶,黄抗日开始不敢吃,但还是抵挡不住饥饿的强烈诱惑,顾不得一切了,抓起一团烫手的白生生的米饭,贪婪地吃着。他甚至都来不及嚼,赶紧将滚烫的米饭咽进喉管,因为有着绝对权威且饥饿不堪的胃在他肚里召唤。他感觉到那团滚烫的饭一落入胃囊,周身就热呼起来了。
“噎死你,”田矮子说,“这是尸水煮熟的饭,你还敢吃?”黄抗日不语,田矮子又说:“你这等于是吃女尸的屎尿。”黄抗日哇地一声,差点把嘴里的热饭吐了,但饥饿的胃召唤他咽进去,他把饭咽下了喉咙,让热饭被其指挥中心——胃,迅速碾碎、加热并改变成体内各器官需要的液体,分派至各个部件上去抵御饥寒。
黄抗日把饭拎进关着弟兄们的房间,没有碗筷,大家就用手抓着热烘烘的饭吃。不一会儿,田矮子端着一木盆煮熟的黄芽白,进来,大家就着木瓢,你吃一口我吃一口,吃得很欢的样子。田将军吃得最多,他首先享用,吃了好几木瓢。跟着,龙营长也大吃着黄芽白,再接下来是和尚接过木瓢,舀了瓢黄芽白,直接送入口中。黄抗日没有吃,当木瓢再次轮到田将军手上,田将军又吃了三木瓢黄芽白后,把木瓢递给黄抗日时,黄抗日没接木瓢,摇摇头说:“将军,我不吃。”
田将军奇怪道:“这么好的黄芽白,你不吃?”黄抗日答:“我不吃。”田将军问:“为什么不吃?”
田矮子怕黄抗日说出井里有女尸的话,马上道:“不准说。”黄抗日老实地答:“我什么都没说。”
田将军更奇怪了,问站在一旁的田矮子:“什么不准说?他不说你说。”田矮子望眼众弟兄,见江苏人、张排长、和尚和龙营长都望着他,便觉得这更不能说,这一说他就白忙了。他嘻嘻一笑:“将军,我和他都先吃了一大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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