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70年代初的一个初秋季节，刚刚高中毕业在家里待机寻梦的林少华，不时欣赏着由自己亲手描绘而贴满墙壁的图画。今年他在堂屋墙的正中央，又新添了一个很大的红五角星，而且是水彩涂抹，看着特别鲜艳，也许这就是他梦的航标。

林少华静静地看着刘文学、刘胡兰的画像不住地摇着头，并自言自语道：“这不是我的目标，这不是我的方向。”他不是因为画得不好而摇头，也不是不敬慕这些不着军装的英雄，只是觉得他们没有头戴红星的英雄威武。看着董存瑞、黄继光、刘英俊、雷锋等英雄人物头上的红星，他心里就特别激动。再看看镜框里的叔父戎装英姿的照片，心就像要飞出来似的，于是他自言自语道：“这才是我的梦想，这才是我的目标，帽子上有红星才是我林少华的志向。”尽管他看着满墙的梦想有些情不自禁，可仔细想想，心里又无限苍茫起来。

他想：毕竟爸爸刚去世不久，弟弟还在上学，村上能让自己报名参军吗？就在林少华盘算着如何面对秋季征兵报名工作时，小华村大队支书李学仁急急忙忙地来到林少华的家。他进门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三华，有个事我得求你，咱村的民兵连长李善贵，在前往公社武装部参加全县民兵工作现场经验交流会的途中，因突发胃病不能前去开会了，作为介绍经验的主角临时退出，也就意味着砸了咱玉环公社的场，砸了咱公社武装部的场，更是丢了咱小华村的脸，所以公社武装部孙部长非常着急，让我马上派人去，我想来想去，觉得你是个高中生，又是团员，发言肯定没问题的。内容就是民兵工作，我想你一定能办好这件事，所以你得帮这个忙。”说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篇发言稿交给了林少华。

林少华看了一眼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发言稿后说：“支书，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而是我根本就不了解民兵工作。你看这发言稿，什么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这不都是毛主席语录嘛，加上标题不足90个字，让我讲，我怎么能讲出来？再说我岁数这么小，还不够基干民兵的条件呢，上台发言不是糊弄人嘛。”

支书忙说：“三华，你这点应变能力还是有的，我相信你。别看你平时像个大姑娘似的不爱吱声，可你在学校是个活跃分子，放暑假时你组织过宣传队下乡演出，咱小华村谁人不知？前几天晚上你在大队部院里给咱老少爷们念《烈火金刚》，念得多好哇，大人孩子都愿意听。”

林少华一看支书着急的样子，不忍心再推辞了，随口便说：“支书，那我就试试吧，如果说不好，你可别怪我。不过我有件事希望你能帮忙，今年征兵可别忘了我，别阻拦我。”

村支书笑着说：“这事到时再说吧，你家已经走出两个大学生了，家里再也没有劳动力，你不应该参军了。你看这样吧，今年咱小华村有一个上工农兵大学的名额，我考虑来考虑去觉得你去比较合适。一是你家庭成分好，怎么说也是革命家庭。二是济南大学离咱小华村也不算太远，放假时还可以回来帮助家里干些农活。将来毕业了回咱家乡当个小学老师怎么样？反正也是吃国库粮。”

林少华一听立刻拉下脸说：“我就是想当兵，别说上工农兵大学，就是让我直接当干部我也没兴趣。我的志向就是进军营，当一名毛主席的好战士，这才是我的理想。说心里话虽然我对文字很感兴趣，也向往上大学，但愿望并不强烈。我真正的梦想就是进军营。”

村支书说：“工农兵大学你要不去这个名额可就瞎了，因为咱村里符合条件的也就有你一人了，我想你应该去占这个名额，听说这是最后一年往下分配名额。”

林少华说：“反正我的理想是不会变的，再说我当兵也是我爸爸的生前愿望，我肯定不会违背的。支书，如果你不答应我，发言的事你就找别人吧，我不去发言了。”

村支书看着林少华生气的样子十分无奈，为了赶快让他赶路，不得不答应下来。他说：“三华，别生气了，快点赶路吧，我答应了。不过，发言的事你得上心，尽可能讲好一点，为咱村上争光，听说参加会的有县里领导，不然孙部长不会这么着急。”

林少华一听支书答应了，高兴地说：“支书，你就放心吧！我一定讲好，为咱小华村争面子。”说着马上起身奔向10里之外的玉环公社。

林少华到了公社礼堂后，看到礼堂座无虚席，他环视着一个个成年人陌生的面孔，心里不停地打起了鼓，毕竟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人。尤其是自己对民兵的概念不清，无法介绍经验，好在他不是第一个发言，当他听到别的公社所辖村庄民兵连长发言时，心里也就坦然了许多，因为发言者几乎没啥文化，说得并不怎么好。

轮到林少华发言了，他刚走到台上，不仅没带来掌声，反而引起下边一阵哄堂大笑。虽然从林少华1米75的个头看，似乎已经长大成人，从他台上的沉着表现看，似乎也走向了成熟，可从他稚气十足的表情看，还是脱不掉少年的外壳。虽然这种笑影响着林少华的情绪，但他在一片嘲笑中冷静地面对着大家。

他说：“各位前辈别笑，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但是在我们小华村，绝对没有瞧不起青少年的人，我们大队部的墙壁上就画着刘文学、刘胡兰这些英雄人物的图画，他们的形象不仅是我们广大民兵学习的榜样，更是我们全村3000多口老少爷们尊敬的英雄豪杰。大家都看过电影《鸡毛信》和《小兵张嘎》，这些小英雄岁数并不大，但他们的大智大勇却令敌人闻风丧胆。怎么能用年龄去量化民兵工作呢？假如苏修美帝国主义打过来了，我们是不是得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打一场人民战争？人民战争就是不分男女老少的战争，所以我们全民参与才是胜利之本。本人尽管不是民兵连长，但是我有民兵连长的意识，我们小华村人人都有承担民兵连长重任的义务。为什么？因为我们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把《论持久战》和《游击战》贯穿到了民兵工作中去，把毛泽东思想渗透到所有贫下中农的心里，就连我这刚毕业的学生都对民兵工作不陌生，这就充分地说明了我们公社‘革命委员会’和人民武装部对这项工作的重视程度。当然我们在贯彻民兵工作中还有四点具体措施和做法需要向各位领导汇报。”

林少华思维敏捷，口语表达顺畅的脱稿发言，令在场的领导极为惊讶。林少华也想不到临时组合的经验介绍能够赢得与会者多次热烈的掌声，而且还受到了县人武部和公社领导的高度评价！并表示要按毛主席老、中、青三结合的指示精神，重点培养这样的青年。

人要说有好事推都推不走，特别是在会后的民兵连长实弹射击比赛中，每人三发子弹，检验一下全县民兵连长的实际水平，没想到从未打过枪的林少华，竟然现买现卖地掌握了“三点成一线”的基本要领，出奇地打了30环的最好成绩，不管是瞎猫遇上死耗子，还是真的掌握了射击要领，毕竟得了个全县第一。这下可把领导乐坏了，射击完毕，县武装部张副部长讲评发言时，特意把林少华从队列里请到前面，并对大家说：“今天射击谁能想到小林同志得第一，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告诉大家，靶子是啥？靶子就是苏修美帝国主义，只有仇视他们的人才能打得准，打得狠！小林同志就有这样的革命情怀。”

张副部长滔滔不绝地像是在讲述着一个少年英雄的故事。林少华站在队前羞怯难耐，红红的小脸立刻腼腆得像个大姑娘似的，失去了刚才的阳刚之气，满脸的稚气呈现在众人面前。

为公社争得了荣誉的林少华享受了一次特殊的待遇。打靶结束后公社武装部孙部长亲自骑国防牌自行车把林少华送到了小华村大队部，然后把林少华超乎寻常的事迹叙述了一番。村支书又在晚间的社员大会上，把林少华吹得神乎其神，从那之后，林少华在村里的名气也就越来越高了，没过几天就被抽调到公社武装部做了临时干事的工作。

由于林少华在公社武装部工作勤恳，按照孙部长的要求抓基层民兵工作抓得非常出色，基础材料也写得特别好，深受领导的器重，公社“革委会”便有意加强对其培养。这时的林少华可以说是春风得意，可不管林少华如何努力工作，如何看似平静，其实他的心早就飞了，他是一个不愿安于固守公社这片土壤的人，他的志向是远走高飞。

林少华在武装部工作了一个多月的时候，全县轰轰烈烈的征兵工作开始了。一天上午，林少华兴高采烈地对孙部长说：“听说今年过来征的是特种兵。孙部长，我可得近水楼台先得月吧，我第一个向您报名了，请孙部长批准。”

孙部长非常严肃地说：“少华，当兵的事你就别想了。征兵和你无关，你家已经有两个文人远走高飞了，你还是在咱本地发展吧。再说公社领导对你非常重视，王强主任说了，已经为你申请了以工代干的名额，我相信不久县里就能批下来，这是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你就偷着乐吧。”

林少华说：“孙部长，我非常感谢您和公社领导对我的关怀！可我还是想当兵，我要靠自己的奋斗去实现自己的梦想。我的梦想是清晰的，就是戴上红五星和红领章，当一名毛主席的好战士，说的实际些就是靠自身努力，成为一名真正的军官。”

孙部长说：“我知道你是个有志向的人，可是志向并非都在军营，我们武装部照样锻炼人，也是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抓阶级斗争促民兵建设的一个重要基层组织，干吗非得当兵呢？你想想，当兵的有几个提干的？你们村出去了那么多人，当军官的也就那几个，别人不都回来了嘛。”

林少华说：“我知道留在咱武装部是最保险的前途，但是我总觉得不是自己奋斗来的，这里边有许多照顾的因素，有家庭出身和各种关系融合在其中，上有老革命叔父的影响力，下有我哥哥的同学公社革委会王主任的关照，而我不愿在平坦的操场起跑，也不想在熟悉的氛围中奋斗，我想在一个无外力作用下的场地里拼杀，争得一片纯属于自己的蓝天。”

孙部长对林少华摇了摇头说：“理想可嘉。不过你想想，你爸爸刚去世才几个月，你妈妈岁数也大了，你走了谁照顾老人？你能忍心让老人家过孤独的日子吗？”孙部长的这几句话深深地触动了林少华，他决心不再用伤及亲情去圆自己的梦想，因此他再也没有回应孙部长的这几句话。

林少华回到家中，故意在妈妈跟前和颜悦色地说：“妈妈，我在公社武装部的工作快固定了，以工代干的指标都报上去了，我不用去当兵了，以后我可以边工作边照顾妈妈了。”

脸上挂着慈爱和沧桑的妈妈并未对儿子表现出支持或反对，只是静静地沉思了片刻后说：“不当兵恐怕不是你的心里话吧？看看咱家墙上你画的这些人头像，有几个不是当兵的？这些不都是你追逐的梦想吗？你能轻易放弃吗？如果不当兵真是你三华的本意，俺认为你太没有出息了。”

林少华说：“妈妈，真的是我本意。我觉得当兵是拿枪杆子，武装部也是拿枪杆子，反正都一样。”

妈妈有些生气地说：“你爸临终前是怎么跟你说的？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大华、二华学文从政，你和四华从武当兵吗？你怎么答应的？时间不算长，你爸尸骨还未寒呢你怎么能忘了呢？地方拿枪和正规军能一样吗？看看你爸参加秘密组织出生入死，干了一辈子革命，身上多处被敌人打伤致残，最后连个评残都没人管，谁为你爸记功了？不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吗？再看看你叔，同样是参加革命，人家在队伍里干革命就有名分，就能立战功，就能当指挥官，就能评残废军人，还转业到咱区里当区长，多风光啊！你不是说最爱看你叔满箱子的军功章吗？最爱听你叔讲战斗故事吗？那你就得向你叔学习，给你爸争口气，也把军功章拿回来。你说你做梦都是五星领章，你就去追你的梦，怎么还犹犹豫豫的？做事可不能这样，认准的事情就要走下去，不然你就干脆在家种地，别一天到晚念叨这个理想，那个愿望的。咱家现在不缺文人了，还是按照你爸的愿望办吧，等你弟弟高中毕业了，俺也让他走。你到部队先给你弟弟做个榜样，你还是往你的从军方向发展吧，给咱老林家争光！三华，你要是个有志向的人，你就去当个好兵，将来当了军官来见俺，也让妈妈风光风光，你妈没有别的要求，只盼着你们兄弟四人都出息了，妈妈享受个名声就行。你不用担心妈妈，这点农活俺能够承受，新中国成立前俺和你爸为了躲避敌人的追捕，俺抱着大华和二华东躲西藏，什么苦没吃？俺不也过来了吗？被还乡团推到坑里活埋，俺不是也爬上来了吗？只要你们有出息，就是对妈妈最大的孝顺。”

林少华看着妈妈的坚毅，从心里升起一种对妈妈的敬佩。他对妈妈说：“放心吧！妈妈，我力争去参军，而且要干出样子。不过估计公社可能要阻拦一下，因为我走后咱家就没有劳动力了，但我努力争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