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把《泪洒军营》这篇文章托付完后，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随着晚秋的来临，林少华的人生舞台如同这季节即将谢幕了。春夏秋冬，日月轮回，花谢是为了孕育新的生命。而林少华却不然，脱下军装意味着梦想的破梦。

林少华在离开军营的前一天，把自己写的《战士随笔集》和《基层带兵纪实》等几十万字书稿全部找出来打了一个包，他想借夜深人静时将这些痛楚的记忆焚烧掉，他想把几年来的辛酸和屈辱都哭出来。

最后一顿晚餐，是连长王从新特意让炊事班为林少华开的小灶。说是小灶无非就是多加了几道菜。连长带领全体干部围拢在林少华的身旁，李云坤副连长把一瓶二锅头酒倒在一个大碗里，对连长小声说了几句，然后对大伙说：“今天咱就这么喝吧，少华退伍就要走了，今后我们没有机会和少华同喝一碗酒，同吃一锅饭了，所以今天我们要喝得尽兴。军人的败类（于风）逃走了，我们要把送战友的酒和送瘟神的酒都放在这碗酒里，我们要把好战友少华融化在血液里，同时我们也要把‘败类’咬在嘴里，让他碎尸万段，遗臭万年。咱是人民的军队，人民的队伍里就不应该有小人当道，可眼看着对少华的不公而却又无能为力。”他咬牙切齿显得非常激动，同时眼泪就在眼睛里转动着。

王从新连长赶紧打圆场说：“李副连长刚才有些激动，和战友难舍难分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看问题还得看主流，要一分为二，不要对个别人的行为过于生恨，个别人代替不了军队。我们的军队是伟大的军队，伟大并不代表没有叛徒，一个叛徒也左右不了军队的伟大。所以呀一个于指导员左右不了大家，今天在座的不都是少华的好战友吗？不都在为少华打抱不平吗？相信正义的力量一定能够战胜邪恶。今天这顿酒咱就量力而行吧，千万别喝多了。刚才我说话也跑题了，言归正传，我就借这个机会简单说两句吧，少华明天上午就要离开部队了，我们的心情都很沉重，因为少华是我们朝夕相处的亲密战友，他为部队付出的太多了，他的为人如何全连指战员心里都清楚，我不用过多说什么，我只希望同志们在心里默默地祝福我们的好战友一生平安，生活美好，把部队的好作风带到地方去。”

连长说完带头喝了一大口，紧接着大家一个接着一个地喝了起来，一圈下来后，大家默不做声。林少华一看这喝酒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心想：“既然自己离队了，走就要走得高兴一点，一定要把欢乐留给战友，把内心的苦涩和凄凉带回去自己品尝，决不能让战友分担自己人生的不幸，自己必须带头找回从前喝酒的气氛。”

于是林少华端起酒说：“明天我就要离队了，我非常留恋和战友在一起工作学习的日子，常言说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对一名战士来说去留都很正常，都是革命工作需要，对一名军人来讲，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所以这不算啥事。因此我非常希望能把我们昔日歌伴酒的气氛带回我家乡，装进我生命的记忆里。当年我是唱着歌走进军营的，今天我必须带着歌声告别部队。我不后悔当年做出的选择，毕竟我在部队得到了锻炼，更为荣幸的是结识了你们这些好战友。现在我提议各位战友唱着军歌喝酒，尽管今天不同往日，但是我们也要喝的尽兴，不过不能喝得太多，我们就把碗中的酒喝完为止吧。”

林少华喝完一口酒之后，微笑着清了清嗓子，领唱了一首《打靶归来》。紧接着王从新连长又领唱了一首《游击队之歌》。这么一来喝酒的气氛就缓和了许多，可轮到李云坤副连长领唱时，还是把同志们的情感引到了悲哀中去。他的那首南斯拉夫电影《桥》的插曲《啊朋友再见》，极富有感染力，那翻来覆去的“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那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的歌词，让人感到辛酸，开始战友们是手挽手地唱，后来大家拥抱在一起泣不成声了。在凄楚的歌声伴着战友的泪水中结束了这顿送行宴。

晚宴过后，连长王从新把林少华请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心情沉重地和林少华聊起了天。他说：“少华，我知道部队对你不公，可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身为一连之长却无力保护自己的好战友，我向你表示深深的歉意，并衷心希望你振作起来，千万别摧毁了自己的意志，像你这样有才气的人，不管到什么地方都是块料，我绝对相信你的为人和能力。我知道你的梦没有圆，你的才华没有得到充分发挥，你面临的现实很残酷，心里的压抑也不是常人能够承载的，心里肯定很难受，你心里有火就对着我发吧，我这当连长也太无能了。”

林少华说：“连长，你已经尽力了。说心里话我的事不是你一个连长能保护得了的，尽管你是营级级别，可在我们技术团权势浊恶的地盘上，充其量就是王一手中的一粒小小的棋子，所以这种无力是真实的，是不可抗拒的。尤其他把自己的意识冠以组织名义时，更是如此。比如：他让你以党性担保如何，你能不听吗？你明知其做法不对，不也无力阻挡吗？至于我的未来，眼下我还没有资格想，因为我昔日的梦全部留在军营了，也就是说我离开了军营也就没了梦想，虽说我还没有从梦中醒来，至于醒来后是惊恐还是安然只能凭天由命了，毕竟好时光都错过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我不后悔当兵，也不会因个别人的行为而记恨部队。”

王从新连长说：“到啥时我都相信你对部队的忠诚，不然你是不会在退伍前保持沉默的。我心里十分清楚，你是为了不影响部队的整体形象，展现着你的大度和无私，更是为了不想在离开部队前为个人谋取利益。我更加清楚，你离开军营后会在适当的时候惩罚代理团1号，因为以你的个性，眼里容不得沙子。”

林少华说：“是的，知我者看来只有连长你了。我为什么要选择离开部队后再做打算？就是想不带任何利益去做这件事。其实我已经选择好了，用文明的方式，从维护部队整体利益的角度出发，至于会不会产生效果我不太清楚，无论结果如何，只要做了我死也瞑目。”

连长说：“看来我猜对了，开始我还纳闷林少华为什么这么平静？原来你有你的打算。不管怎样，你都要振作精神，人生的路还长着呢。可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一个团首长干吗处处和你过不去？好像他对你怀有刻骨仇恨，就拿他从军校回来代理1号首长来说吧，原本这是光明正大的事，他却叫我千万不能把这个消息告诉你，接着又派我出公差让于风主持全面工作，本来到南方执行任务应该是我带队，可代理1号亲自给我打电话让我留下，虽然我感觉到他们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原以为这里边真有组织上考验的因素，或者是暂时压一压，到时候了自然会用你。现在看来，他王一真的是太过分了。”

林少华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和王一结怨的事详详细细地跟他说了一遍。

王从新说：“怪不得出现这些事情呢。我说几年前咱连执行任务前，他直接点名让你留下看果园呢，这代理1号心胸也太狭隘了，他不该就这样轻易地毁了一个人的前程。胆子也太大了，党委定下的事怎么说改就改？连组织原则都不讲了，还派于风过来帮忙整事。”连长停顿了一下又说：“你怎么和于风动起手了？这可不是你少华的性格。于风是咱团的武打高手，怎么还会败在你的手下？难道说你也会武功不成？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少华可藏得太深了。”

林少华淡然地说：“和他动手是出于无奈，他太不讲理了！他让我到无名地打前战，也太阴险了吧？我差点死在那里，纯属是拿我的生命当儿戏，细想想他们是想把我赶尽杀绝。”林少华说着把手伸出来给连长看老鼠啃的牙齿印，连长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林少华说：“其实吃点苦算不了什么，可我最痛恨欺骗我的人！就是这样我也没打算用这种方式教训他，这次和他交手纯属是意外。他身为一名连指导员对我说话不干不净的，所以我就给他两个嘴巴子，可他没完没了非要和我比试不行，没办法我只好答应了。说心里话，我还没正式出手呢，如果我要真想打他，他于风绝对不是手。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恐怕他于风就得躺着回团部了。”

王从新连长说：“太不像话了，作为一个军人做出这种事，简直就是部队的耻辱，这种人应当受到惩罚，看来教训一下也对。”

林少华和王从新连长经过数小时的促膝交谈后，夜幕已经降临，他匆匆地告别了连长，又悄悄地回到班里把那些沉甸甸的“记忆”拿了出来，朝部队大院的一个角落走去。林少华来到这个角落后，把东西堆放在一起，然后划根火柴点燃了这些伴着苦难的岁月而积攒下的雄心壮志。随着火光的忽明忽暗，随着缕缕青烟的升起，林少华痛苦地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他烧掉的不仅仅是注入了精力的成果，更重要的是字里行间倾注了他全部的理想和意愿，这可是他七年来用青春时光蘸着泪水写成的经验总结。他本想在提干任职后，把这些带兵的经验积累作为财富奉献给部队，也作为部队对自己多年培养的回报。可林少华做梦也没想到这些苦心，会化为灰烬，化为伤心的泪滴，化为人生悲怆的诀别，化为人生的心灰意冷。

林少华在飘散纸灰的视线里，回想着儿时追逐的梦，回想着参军时的执着，回想着在军营里冲破困境和迎来喜悦的那一幕一幕，回想着那个在即将兑现爱情誓言的日子里，等待冯晓娟的那种激奋，如今这一切都随着烟雾的弥漫而宣告终结。

林少华擦掉脸上的泪水和灰尘，迈着沉重的步子，艰难地赶回了那个夜不能寐的宿舍，再去最后感觉一次战友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