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本是连队安排的政治学习时间，连长王从新让文书通知各班取消学习，集体送林少华去车站。

战友们拥挤在两台大解放车上，迎着阵阵秋风，带着依依不舍来到了火车站，又通过军人的绿色通道，直接开到了车站内。

摘下了红星和领章的林少华，尽管很疲惫，可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和战友们依依握手拥抱。大家心里都明白，他心里在承受着怎样的创伤啊，这种平静和微笑是留给战友的。

林少华和战友握别上车后，以王从新连长和李云坤副连长为首的全体官兵自发地抬起了右手，泪流满面地为林少华行军礼送行。

这庄严的军礼就像雕刻的尊尊塑像，凝滞在即将远行的列车前，为火车站台矗立起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这无声的泪水泉涌般，源源不断地滑过这些男子汉颤抖的嘴唇，向林少华传递着战友间最真挚的情感。林少华用无声的泪滴感谢着战友们，郑重地向战友们行了最后一个军礼！向战友表达着无尽的忧伤和思念。

就在火车缓缓而动时，一辆军用吉普车突然开进了站台，就听“嘎”的一声急刹车，从车里下来一个老军人和一个年轻的女兵。这一老一少不是别人，正是王丽和她的爸爸。王丽一边随火车缓慢行进，一边追赶着，她不住地用既爱又怨的语气喊着林少华的名字。

她说：“少华，退伍这么大的事你咋不告诉姐呢？要不是你姐夫打电话过来，我连见你一面的机会都没了。少华，你气死我啦！难道说你不想姐姐了吗？姐姐就这么让你讨厌吗？少华，你不该退伍呀！都是那个代1号把你逼走的。少华，你回去后马上给姐姐来信呀，等你姐夫休探亲假时我们一起去看你，你千万记住了给姐姐写信，别让姐姐惦记。”王丽边说边大声地哭了起来。

林少华也探出头来，在什么也听不见的情况下，流着泪大声地喊着：“姐姐，多保重！别担心我，我会永远记着姐姐的。姐姐，你快点回去吧！代我向姐夫问好！快点回去吧！别往前跑了。”

火车加速了。林少华带着心灵的创伤，苦不堪言对她小声地说了一句：“王丽姐，永别了！你再也见不到我了，我要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了。”他的双目仿佛是两处滴血的伤口，泪水如血浆般往外涌出，令他锥心疼痛。

王丽的爸爸虽然是一个刚强之人，当他看着眼前这些指战员含泪为一个退伍老兵送行时，他被当时的场面感动了，自然而然地抬起了右手为从未见过面的林少华敬了个军礼。尽管这个军礼是在火车开过之后举起的，却足可以表达这位老军人内心的善意。

火车已远去，王丽转过身来，流着眼泪看着爸爸说道：“爸爸，少华永远是我忘不掉的好战友，好弟弟，可我没有尽到当姐姐的责任，少华肯定不是正常的退伍，他是被技术团的王一迫害而离队的，我一定要为少华讨回公道。”

爸爸说：“不用说别的，就刚才的情景已经说明林少华是个了不起的好兵，如果有理有据地讨回说法，爸爸也算一个。”

王丽说：“谢谢爸爸！玉林在电话里也说了，他要联系军校同学联名上书状告王一。”这时连长王从新跑了过来，赶紧给王丽的爸爸敬个礼。说：“报告王副政委！我代表七连指战员向首长问好！同时请首长做指示。”

王丽的爸爸说：“我不是副政委，只是一个即将离休的老兵，你就是七连的？林少华属于正常退伍吗？如果不是正常退伍，我可得替这孩子说道说道。他王一当人家的干儿子那是靠不择手段巴结上的，少华早就有机会认我这个干爹了，可他为了不沾官气至今不肯见我，天大的困难自己扛着，这个品质他王一有吗？你告诉你们代理团1号，我们这支高科技部队是党和人民的，不是他的家丁，欺负人得适可而止，不能太过分。要相信正义的力量！尽管我已经快正式离休了，可我依然是一名战士。”

王从新说：“我身为一连之长，没能让少华带着公正和喜悦离开部队，我为此而深深自责。我赞同首长的说法，相信邪恶永远战胜不了正义，若有上级下来调查，我会用人格担保，如实反映少华同志的情况，请王副政委放心！”

王副政委说：“今天你能率领全连官兵过来送少华已经说明了你的正直。我今天能过来送少华，并不是其他的缘故，我是被他的精神打动了。实话告诉你，如果少华想走上层路线早就走了，他最早就是我女儿追逐的小才子，可他为了不攀附名门故而回避了小女，待我女儿成家后与其结为姐弟时，他又敬而远之，生怕我这个保护伞护到他身上，宁愿自己承受痛苦和伤害，也不愿攀龙附凤。这样的孩子要真认我这个干亲，就是我这个老兵最大的骄傲，只可惜呀，我没这份福。”

王副政委的话音还未落，心直口快的李云坤流着泪也走了过来，他大声地说：“请首长为我们的好战友少华讨个说法。代理团1号凭什么把少华的干部令给收回？凭什么给一个优秀学员变相发配近两年？我李云坤就是一个证人，这次到南方执行任务，我是带着密令去监督整治少华的，后来我发现这是个伤天害理的事，我才告诉了少华。还有，你看这地方报纸是前不久于风交给我的，他说地质队在北方一处遗弃的军用帐篷前发现了一个疑似野人，这则消息就是说的少华。他还说代理1号在电话里听到他读这则消息后，大笑地鼓起了掌。这报纸是我今天早上找出来的，刚才本想交给少华，又怕他看了上火就没给他。首长，我愿意用人格担保，我说的都是实话，即便让我脱下军服为此作证，我也毫无怨言。”

李云坤说完话就把这张地方报纸交给了王副政委。他的话不仅令全连官兵吃惊！也令大家难以想象，一个平时对大家说话和蔼可亲的指导员，会如此虚伪和奸诈，更被林少华亮洁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这时王副政委气恼地说：“我们可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呀！你们团可是国防特种技术安装团呀，全军就你们这么一支具有独立性质的特种部队，他王一竟敢无法无天地在这支部队里胡作非为。我相信我们这支高度机密的科技部队不会容纳一个粗暴的庸人来指挥，部队的纪律和使命更不容。”

王副政委讲完话后，握了握李云坤的手说：“你们才是这支科技部队的中流砥柱，你们才是特种技术安装团的希望。你放心，他王一不敢脱你的军装，这是我一个老兵对你的承诺。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你们快点归队吧，以后有时间我会常去你们七连看望同志们。”

王副政委说完，给七连指战员敬了个军礼，然后转身上了吉普车。谁也没想到今天对林少华的送别，会变为对王一的声讨！更没想到林少华的退伍，会给这支部队带来这么大的风波。

林少华坐在返乡的火车上，心里有说不出滋味。七年前自己虽然是乘坐火车大闷罐在黑暗中前行，可心里是带着光明和希望去远征，今天归乡虽说是坐在明亮的客车厢内，可眼前却是一片黑暗。既没有归心似箭的感触，也没有落叶归根的自豪，却有一寸前行一滴血的感伤，那份失落感确实使他难以忍受。其实他这次“荣归”并不是为了在家乡驻守，而是为了一个愿望：向安息于地下的爸爸，诉说一下经历的苦难，然后去履行那个爱情树下违约的誓言。

林少华踏上故土后没有直接见乡亲们，他的脸上挂满了忧伤，不适宜见故乡的人，毕竟是离乡七年而一事无成。林少华踏着夜幕，顶着晚秋的凉风，幽灵般来到了爸爸的坟墓前，在满天星辰的照射下，他跪在爸爸安息的土坟前哭诉着。

他说：“爸爸，儿子不孝。七年奋斗不仅没能给老林家带来荣耀，反而带着伤痕归来，我满腔的热血和梦想被命运击得粉碎。爸爸，儿子可是抱着一颗赤诚之心加入了组织，不知为什么又被组织给遗弃，儿子多想带着光荣体面的归来，哪怕是从前线运回的骨灰，真是那样的话，爸爸也一定会含笑接纳我，您会说：好样的儿子！不愧是爸爸的好儿子！你终于为老林家添了一份烈士的荣誉。爸爸，儿子多羡慕敌人在您身上留下的伤疤啊，记得小的时候，您曾经自豪地给我讲伤疤的故事，说这块伤疤是日本汉奸留下的，那块伤疤是还乡团留下的，还有一块是乱抢打伤的……”

林少华擦着泪水说：“儿子如今也是伤痕累累，可没有一处伤痕是值得显耀的，因为伤我的人不是敌人，而是自己的首长和战友。尽管这心狱的敌人为数不多，可他们的权势似洪水似猛兽，是咱们队伍里汉奸走狗。他们的所作所为，不亚于旧军阀和战场上的敌人，但他们又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人，他们整人都有冠冕堂皇的无耻理由，说他们是组织的象征。爸爸，您说对组织我能去仇恨吗？我能去拼杀吗？毕竟我也是组织的人。我的伤痛真是喊不出来也叫不出来，每天只能看着泣血的伤口而哀叹，我只能是带着忧愤的伤痛另辟蹊径了。爸爸，尽管儿子是带着七个口头嘉奖，一个优秀学员，一张党票归来，可如今我已经心灰意冷。因为儿子前程没了，梦想破灭了，爱情也断送了，我再也无力支撑起这微弱的生命。我多想安息在您的身边，再次聆听您讲过的一段又一段革命故事。而我无奈成了一名逃兵，无颜去面对您对我的革命教诲。爸爸，这是我儿时追逐的红星，这副鲜红的领章和这颗五角星给您留下吧，这是儿子送给您的唯一革命标记。”林少华说着把一副鲜红的领章和五角星拿了出来，用双手在爸爸的坟上抠了一个坑，然后将这生命的荣耀默默埋葬。

林少华完成了这一心愿后，踏着漆黑的夜色围绕着小华村走了一圈，他到自家荒凉的菜园子里抓了一把故土装进挎包，然后又急匆匆地往车站走去。他想尽快到北国冰城最后再看一看心中爱恋的人，再看一看已经融化在自己生命里的冯晓娟，只是想远远地看一看她的背影，然后安息在爱情树下等待来世的轮回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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