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林少华体检和政审全部合格后，很快拿到了入伍通知书。他这个通知书凝结着妈妈多少心血啊，这是一个来之不易的许诺产物，是妈妈翻山越岭多次向公社领导表示绝不给村里添麻烦，绝不向政府要军属待遇的保证换来的。

那天林少华从公社武装部取通知书回来，走过晚秋的山间小路正巧遇见了高中同学周淑芝挎着草篮子在路边站着，便主动和她打起了招呼。

林少华对她说：“哎，淑芝，大冷天的你怎么在这里？你猜我手里拿的啥？”他说着手拿通知书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周淑芝说：“这话问的，不是专门等你大冷天我来这里干啥。你手里拿的啥还用我说吗？肯定是你的梦想实现了呗。唉，你们该飞的都飞走了，真羡慕你们男同学。”

林少华说：“你不为我高兴呀？我终于能穿军装了，将来我当个战斗英雄，当个威武的军官，你不感到光荣呀？”

周淑芝有点酸溜溜地说：“少华，看你那高兴劲，你走了就不想老同学了呗。想想咱一起到公社上学那阵子多好呀！每天早上天还没亮你就在我家门口等着我，尤其走在半山腰爬坡时，你总是用手拽着我往山顶爬，那阵子真好，只可惜时光不能倒流。”

少华说：“童年的记忆是抹不掉的。不过，关心是应该的，到啥时我都应该对你关心，谁让我的辈分比你大呢，你说是吧？好了，不说这些。你放心，等我当兵回来休探亲假时一定来看你。快早点回家吧！省得你爸妈惦记。”

周淑芝凄楚地说：“没事的，今后再也没有机会等人说话了。你的梦想实现了，我的愿望破灭了。”

少华说：“我的老同学，你说话怎么变得吞吞吐吐的，真不像你从前的性格，什么愿望破灭了？有话你就直说。”

周淑芝说：“你忘了？前年秋天咱在洋槐树下躲雨，我说将来我想当个赤脚医生，你怎么回答我的？你不是说一辈子帮我采药吗？”

少华摸了一下脑袋说：“这话是说过。头天晚上咱还一起到郭庄看的电影《春苖》，当时我确实被电影内容感动了，第二天还沉醉于电影情节里，那时确实想过，你如果是春苗我肯定帮你采药。”

周淑芝说：“尽管我不是春苗，可你的话让我非常感动，那天我都哭了你不是不知道？而且我挨得你很近……”

少华故意岔开话题说：“别忘了我们是同学也是好伙伴，更是上下辈。我对你贴得再近也不敢往别的地方想啊，我要是无心无胆，没心没肺就好了，管它邻里上下辈呢。只可惜，谁让咱俩生在一个村呢？好了，不说这些了。”

周淑芝也笑着说：“也是，祖祖辈辈承传的辈分习俗，也是不能随意更改的。还是城里好，老少都称呼同志，不会被这些陈规陋习束手束脚。好了，啥也不说了，咱还是好同学是吧？就凭咱风里来雨里去走过这么多年也没发生过口角，你还给了我那么多帮助，我也得真诚祝贺你光荣入伍！没别的送你，就一点心意，虽然东西不起眼，可毕竟是我一针一线做成的。”她说着就把两双鞋垫和一个绣花手绢递给了少华，然后转身往另一小路走去，也许是快到村里了她怕被人发现说闲话。少华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十分不好受，毕竟人是感情的精灵，尤其是单独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也常常被她的眼神所迷醉。

当林少华拿着梦寐以求的理想通行证回到家中，正要把喜讯告诉妈妈时，他看见正在拉风箱做饭的妈妈，呆呆地瞅着忽明忽暗的灶火流眼泪，少华心里顿时凝重起来。他静静地看着妈妈两行晶莹的泪珠似泉水般不断地往外涌出，他心里特别难过。他知道，这是妈妈对儿子复杂的情怀表露，这是妈妈忍受不了17年的母子形影不离而今就要分离，这是妈妈承受不了儿子走后的孤寂。这样的情景，这样的伤感，妈妈不知承受了多少次，每当哥哥回来探亲回去的前一天晚上，妈妈总会流着眼泪为儿子炒花生，煮鸡蛋……

当妈妈看见少华正站在自己的身边时，赶紧擦掉眼泪问道：“三华，通知下来了吗？”

少华点点头说：“下来了。妈妈您刚才哭了？”

妈妈说：“哭啥？是烟熏的，高兴还来不及呢。一会儿妈妈给你炒盘鸡蛋，炒盘花生米，咱好好庆贺一下，吃完晚饭后你和你弟弟到山上给你爸爸烧刀纸，念叨念叨给你爸爸报报喜，好让你爸爸在地下安心，让你当兵这可是他最大的心愿，这回可好了。”

少华对妈妈点了点头。就这样他们在没有笑语的沉默中，庆祝着一个不知未来的梦想的实现，他们心不在焉地品味着离别的伤痛。

晚饭后，少华和弟弟踏着黄昏的夕阳攀上了一座山坡，来到了父亲的坟地。随着淡淡的夜幕下鸣放的鞭炮声，随着烟火在荒坡上的忽明忽暗，随着少华声泪俱下的哭诉，既告慰了酒泉之下的爸爸，也向乡亲们发出了一个远行的信号。

晚间，少华家的院子里挤满了大人和小孩，大家纷纷前来道贺，这热闹劲儿，不亚于娶媳妇闹新房。人们之所以这样，缘自少华的为人，因他在村里的口碑比较好，是乡亲们公认的好人，这和他的随和性格有关，他有风趣热情的厚道，更有助人为乐的善行，从小到大从未发现他与乡亲们发生过争执，因此乡亲们自发地过来看他，人们争先恐后地抢着与少华聊天唠叨家常，以此来表达难舍难分的心情。

特别是小华村的一名小学老校长，60多岁的张加福老人，人送外号“老秀才”，平时他就爱和少华论学识，谈天说地的，今天特地赶来看少华。别看他60多岁了，在少华面前他还是个小字辈，他得称少华为叔。

他深情而风趣地对少华说：“三叔，我敢保证将来你绝对能超过大叔和二叔（少华的两个哥哥），因为在你身上有含而不露的学问，同时还有一股子钻劲，尤其你反向思维与众不同，观点洁净而不随波逐流，加上你沉稳的性格，我相信早晚你都会有大出息的。咱就说我被‘红小兵’批斗那阵子吧，你才多大呀，就能迎着雨点般的土块和杂物勇敢地跑到台前告诉学生们说：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武斗就不是毛主席的好学生，我们批校长是批他的坏思想，不是打他骂他……”老校长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没想到三叔那么有号召力，不然我早就被那帮孩子给折腾死了。”

少华笑呵呵地说：“老校长，这事你还记着哪，学生能是真打你嘛，他们就是想吓唬你，那次我上台挡驾其实就是想验证一下咱邻里之间的乡风传统能否在政治硝烟中经得起检验，别说还真管用，辈分大有辈分大的好处，没想到还给我面子了。”

老校长说：“你这么仁慈，谁不给你面子？谁不敬你三分？”

少华笑嘻嘻地说：“老校长，你今天是怎么了？你以前可竟是贬低我呀，现在把我抬这么高，是不是心存不良啊？想让我在空中折翅啊？我可不会上你的当，我有自知之明。说句实话论学识和为人，谁不夸赞你老校长？我的学识是你传授的，在咱小华村偶尔和你论短长是我自不量力，更登不上大雅之堂。”

老校长说：“三叔，我可不是来拍马屁的。从前贬你是智谋，不然你能和我这个怪老头谈天说地吗？说真的，真不舍得你走，你这一走我的思想就真的孤独了，没有说话的地方了，再说了，我这个岁数，说不定啥时就一命呜呼了！也许今后就见不到三叔了。”

少华风趣地说：“那可不行，你给我吃完了兴奋剂你说走就走了，太不负责任了吧？等你的吉言得到验证后再走也不迟。不然我上哪儿找你理论去，你高处不胜寒也得忍一忍，等我回来休探亲假时，和你一起论三国好不？看谁能争论过谁。”

老校长高兴地说：“那好，那好，我就等三叔凯旋之日再叙了，今天晚上就不打扰你了，早点歇息吧。”说完便转身走出了少华的家。

当少华出门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欲转身往家走时，被一个声音惊扰了一下，这个声音是从他家大门口的槐树下发出来的，她不是别人，正是周淑芝。

周淑芝从槐树后走到少华跟前哽噎着说：“少华，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你，我就是想跟你说几句话，也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就是有你，我也知道不现实，可又摆脱不了，拿不起也放不下，我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再见到你，一想到明天你要远行了，我就像丢了魂似的。”

少华对她说：“淑芝，说心里话，我不是木头，我也是人，我也有情感。可这种情感不能迸发，只能藏在心里，如果这种情感一旦形成烈焰，就会打破咱小华村邻里的平静，就会牵扯咱俩家七大姑八大姨的神经，不仅咱俩会成为人们品头论足的对象，就是两家老人也没法抬头，毕竟咱祖辈上曾经是实在的亲戚。尽管是新社会了没那么多说道，而且咱也算得上是两小无猜，但传统习俗咱不能不顾，你说是不？”周淑芝听他这么一说似乎平静了许多。

她说：“我不是不懂，就是咱在一起时间长了，心里放不下你。不知为什么这几天你总在我脑海里转来转去，好的坏的都想，记得很小的时候，晚间我妈带我到你家帮着扒花生，我困了就在你家睡了，你尿床硬说是我尿的，都把我给气哭了，我才告诉了老奶奶（少华的妈妈）……”

少华故意笑着说：“这事你还记着呢，你说有你这么办事的吗？当时就这点事你就给我承担了不就完事了嘛，毕竟我是大辈，整的我多没面子，让我妈当着孙女的面骂了我一顿。”

周淑芝也笑着说：“别一天到晚拿着辈分压人，谁是孙女？别忘了咱俩是同学，你要再孙女孙女地叫着，我就把咱俩避雨时你帮我拧衣服的那点事都说出来，我看你还敢当爷爷不？”

少华说：“我说老同学，你可别胡说，我对天发誓，我真的啥也没看着，就是心跳加快了一点。看来人不能做好事，做好事和做坏事同样心虚。”

周淑芝说：“去你的，别把自己洗得那么干净，没人追究你的责任。不过我就纳闷了，你也不是和尚，干吗对我一点都不动心？尽管我不是美女，怎么说我也是咱学校的素雅生吧，你是真的对我不动心还是装的？”

少华笑着说：“你怎么不早问我？我要走了你啥话都问，你早问的话我不就放弃理想了嘛。什么理想、爷爷辈分，我都放弃。有美女谁不追呀？行了，我可不能没大没小的这么和你闹了，这要让邻居知道了还不得笑掉牙？人们还不得对我说三道四的？肯定说我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停了片刻又说：“反正我要走了，就告诉你吧，不动心是假的，只是不敢动心，竭力限制，还得时刻牢记辈分，我这么说你应该满意了吧？”

周淑芝说：“真没意思，你除了辈分还会说啥呀？别糊弄我，咱就是个邻里，又不是直系亲属关系，你就是为了自己的理想找借口，我就知道咱小华村装不下你，你是故意用乡下风俗回避我。”

少华说：“我不否认主观上有这个因素，更多的还是客观现实存在，所以只能把关系定格在好同学好伙伴的位置上。好了，你早点回家吧，太晚了你爸妈肯定要担心了，明天你就不用送我了。”

周淑芝说：“少华，我想到县城去一趟，我想亲眼看一看你穿上军装是啥样子，当然我是以同学的名义，不会影响你的，我就在县武装部的大门口等你。”

少华没有说啥，只是对她点点头，因为林少华没有理由拒绝她最后的一次请求。其实林少华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确实是为了崇高的理想而回避着她，每当自己处在感情萌动的边缘时，都会想起那个儿时的梦。自己知道一旦冲破感情防线，再也走不出小华村，再也圆不了那个绚丽的梦，所以自己把那赤裸的雨季，雾蒙山间的小路，全视作奔向未来的定力考验。

乡亲们一声声亲切的问候！一声声真诚的祝福！随着晚秋的凉风划破了夜的长空，满天星辰闪动着困乏的眼睛，仿佛催促着那些关心他的人们，快快回家睡觉吧，明天少华还要展翅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