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和饲养员小杜在养猪场交接完工作后，就来到了猪舍，面对这几十头猪，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他靠在一个废弃猪舍的墙壁旁，手握着军帽，心里涌出万般的恨，他咬着牙，攥紧拳头，努力抑制着这种强大的愤怒。他多么想像《闪闪的红星》里的潘冬子那样：举起仇恨的斧子，劈向凌驾于组织之上的“胡汉三”，劈向那个仗势欺人的类人猿，劈向阴险的团5号，以解心中的屈辱和愤恨。

此时林少华的这种念头既真实又飘忽不定，他孤独一人守着猪舍沉思着，许久许久之后，他看着军帽上血色的五角星，想着童年的梦，最终他还是放弃了那个念头。他相信毛主席，相信已经实现了的军营之梦，还会绽放异彩，他决心忍辱负重，去实现军营内的梦想。

人毕竟是有思想的，林少华也不例外，他也会时不时地把心中的怨恨释放出去。他从猪舍的墙上下来后，又一次巡视着自己将面对的这些特殊伙伴，在他巡视的过程中发现在一个装有五头猪的猪舍里，有一头高大的黑色猪，长得十分丑陋，正在恶狠狠地抢食，不让其他猪靠近。这时林少华便联想到自己被欺凌的感觉，他拿起一个小木棍将黑猪赶走，边赶边唠叨着说：“等着瞧吧，看我怎么收拾你。你别仗势欺人，你别小人得志，忘乎所以，你有啥了不起的，你这个蠢猪！蠢猪！”说着说着林少华的眼泪随着就流了下来。

他在用阿q的精神胜利法，使自己在心理上得到一种满足，他想把内心的怨恨都发泄到牲畜的身上。他看不惯黑猪身上的霸道，便不自觉地来到堆放猪饲料的棚子里，找了一把剪子，然后跳进猪舍，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抓住黑猪的后腿，将黑猪放倒，他不顾黑猪的哀嚎，双腿跪在黑猪身上，然后在黑猪的背上剪了一个不规则的阿拉伯数字5，剪完之后他觉得很解气，也很可笑。

在不长的时间内，林少华觉得黑猪并不可恶，它既没有思想也没有恶的基因，只是为了争夺食物本能的厮争，它没有怨也没有恨。要想惩治这个群体的强者非常简单，只要在喂食时先投放一些粗糙的食物，等强者吃饱了再投放精细的食物，强者就不会再和弱者去争抢了。其实它们在吃饱的状态下是平等的，是一个友爱的群体。

猪是一种非常温顺的动物，他最知道谢恩，他表达的方式很简单，除了摇头晃脑地用兴奋表示外，就是用鼻子发出特别的嗡嗡声。林少华刚接手养猪工作的一天夜里，正赶上一头母猪下崽，林少华怕母猪下崽后翻身把小猪崽压死了，就通宵观察母猪的一举一动，看护着小猪崽。母猪每下出一个小猪崽，林少华都会亲手将小猪崽拿到母猪的嘴前，让母猪尽情地舔吸这些小生命。等母猪生完小猪崽后，已经到了后半夜，林少华也许是太疲劳了，在往圈外爬墙时，感觉眼前一黑，一下跌倒在猪舍内晕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待他醒来睁眼时，发现这头老母猪正徘徊在自己的跟前，并不时地用鼻声发出一种特殊的呼唤，这时正好响起了军营的起床号，林少华站了起来，随后又俯下身子摸着猪脑袋自言自语地说：“好样的，原来你这么通人性，好好照顾你的孩子吧，千万别伤了这些小生命，生命是伟大的也是痛楚的。”

母猪好像听懂了他的话，竟然点了点头，又回到了小猪跟前，悄悄地趴下了给小猪崽喂奶。这头猪的举动深深地打动了林少华，他决心用自己的全部精力，关爱这些生灵，他似乎觉得心灵的空间也宽敞了许多。

关爱这些猪必须要有物质条件，随着时间的推移，猪的生长明显地出现了差距。其他连队养的猪又肥又胖，吃完食物后显得特别温顺。再看林少华养的猪，越来越瘦，喂食也不爱吃，吃完了就嗷嗷叫上蹿下跳的，好像是在对林少华发出抗议。林少华多次找司务长，催促购买猪饲料，司务长都是以团里没有经费为由而拒绝。

在这段时间，林少华的思想是封闭的，他除了与牲畜交流外，基本上不愿和任何人来往。但有一个人例外，他就是炊事班的吴亮。此人就是先前捆绑5号首长儿子的那位。自从那事出现以后，他就被排挤在机关炊事班之外，专门在军人浴池烧锅炉。

他常过来看望林少华，而且也会暗地里偷拿其他连队的猪饲料投放到五连的猪舍里，后来被林少华发现给制止了。在接触中林少华觉得心直口快的吴亮人不错，尽管个头不高，说话川味很浓，但是没有坏心眼子，说话也非常直白而且十分风趣，是个爱恨分明的人，所以在这个特定的环境里，他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一天吴亮过来对林少华说：“少华，我想今年提前退伍，在部队没意思，心里发堵，人也太坏了，那天捆绑‘小毛贼’不是我的本意，是班长让我过去捆绑的，他让我捆绑完了赶快撤离，没想到出事之后他就把我推出来了，又按照5号首长的旨意，把我推到了浴池烧锅炉。唉！人太阴险了，5号首长更坏，自己的孩子偷东西不管，还报复别人，早知如此，何必到部队来呢？现在后悔也晚了。”他停了片刻后又说：“少华，你知道5号首长为什么那么猖狂吗？听说他原来不是咱们部队的，是某发射基地的普通操作员，有一次执行发射任务时，钢丝绳出了槽，致使运行暂时停顿，党中央都在等待按时发射的结果，如果不能按时发射，就会造成政治影响，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对着钢丝绳，啪啪踹了三脚，这一踹，机械程序一切恢复了正常，紧接着他立了功，提拔当了干部，人送外号：王‘三脚’，从此他便洋气起来。其实他文化不高，除了对上会溜须拍马外，并没其他能耐，还能装，为人特不好，人家部队都烦他，又无法让他转业。少华，你知道他怎么到咱团当的5号吗？听说他有一次住院和咱们院的一个老首长同住一层楼，他就跑上跑下，像条狗似的对老首长摇尾巴，听说到后来认老首长当了干爹，便借机调到咱们技术团当了5号首长。要不凭他那点水平和长相，还能当首长，我说得累死他。”

林少华打断他的话说：“吴亮，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还知道什么？快快跟我说一说，我把你学的话全写成日记，我要把这些积累起来，将来有机会写纪实。我的人生目标就是写两部书，一部就是写工作经验和教训的杂文汇编，另一部就是写融入人生感受的文学作品。”

吴亮说：“我真羡慕你有文化，还能写出来。我骂人行，写日记我可写不了，对了，我说这干啥？我还是继续给你讲5号吧。听说5号在原来的部队，压根就没有人缘，大家都瞧不起他，说话一点水平也没有，他刚到咱们团时，被一个政治处干事把他给逗稀了，一次团机关开大会，他有一个重要讲话需要干事起草，就让干事把发言稿写得清楚一些，该停顿时必须标明。这位干事倒是听话，把该停顿的地方全部标上了。到了第二天5号讲话时照本宣科把括号注明都念出来了，如：‘稍停顿，此处可能有掌声’。5号刚念完，下边就哄堂大笑起来，丢老人了。他报复心可强了，当年就让这个干事转业了。其实他水平不行和人干事有啥关系，就是仗势欺人。妈的，说人话不办人事，啥也不是到咱这狗戴帽子——装人来了。”

林少华说：“你是说人家是狗尿苔不济——长到金銮殿上了吧？”

吴亮说：“其实就是那么回事，小肚鸡肠的，还他妈当首长，我们炊事班的个别人，竟拿机关食堂的东西给他打溜须，往他家送米送面，谁送他就对谁好，咧个屁眼子笑，我他妈的就看不惯，凭啥拿大家的东西送人？听说参谋部有一个参谋原来就是我们炊事班的，就是给5号送货才提上去的。5号平时说话像个人似的，净是大话空话，他确实是个说人话不办人事的主，我真想退伍的时候骂他一顿解解气。”

林少华说：“说是说骂是骂，不过，人还得往开处想，要学会自我调整，学会适应环境，千万不要被暂时的困难吓倒。其实环境能改变人，我觉得现在自己面对这几十头猪还是比较好的，心不累，尽管工作上有困难，心里也有不平衡的时候，但是我一定会把这视为一种无形的动力。”

吴亮说：“我可没有你的胸怀，我忍受不了他们的霸道和险恶。少华，你看这堆积如山的发霉饲料吧，只能是积肥用，猪能吃吗？不吃能长膘吗？不长膘他还不得说你干啥啥不行吗？他让你喂猪这不是明显地整你吗？你看人家其他连队每天都喂豆腐渣，你们连队为啥不喂？不就是5号想治你嘛？我要是你，我可不这么忍耐。”

林少华说：“你不知道，今天我能来到部队是多么不容易呀，这不仅是我儿时的理想，更是我爸妈的愿望，为了这颗红星，我放弃了上工农兵大学的机会，我放弃了在地方参加工作的机遇，我不可能因为眼前的困难使自己的理想半途而废。”

吴亮摇着头说：“真不明白你的条件这么好还到部队来干啥？不过，要是咱们部队没有团5号这样的首长就好了，你的理想肯定能实现，现在就不好说了。”

林少华又不断地向他讲述着自己儿时的故事，还劝说着他要正确对待眼前的不公正，就这样林少华和他聊了很长时间……

林少华万万没有想到，他和吴亮的这次谈话竟是话别，是一次战友推心置腹的绝板。三天后林少华听到了他被调走的消息，而且非常突然。林少华在想：是不是吴亮常与自己见面而引起了团5号的注意，才将他调走的呢？如果是这样，自己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真就对不起吴亮了，因为他下去的连队是最远的戈壁滩。

其实林少华的担心不无道理，确实有人向团5号打过小报告。团5号接到这个小报告后心想：吴亮并不可怕，他无非是心直口快，爱打抱不平，说些过头话也没啥，可和林少华搅混在一起就不是个好现象，林少华会把仇恨灌输给吴亮，吴亮就会不加思考地帮林少华放枪，这样就会把机关整风的谣言越传越广，对自己就会越来越不利。因为沉默的林少华不会甘拜下风，他这种沉默是非常可怕的，这种忍耐是非常危险的，听说他过去在五连是个活跃分子，心眼比谁都多，连老兵们都佩服他，现在又从机关下去喂猪，这么大的反差他能做到无声无息，不得加倍提防吗？所以必须把吴亮调走，省得他将来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