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下车后第一时间到站前邮电局昼夜窗口，往北京王丽家打了个长途电话，可家里无人接听。林少华想：这么晚了人都到哪儿去了？王丽姐姐不会出事吧？等明天把介绍信送到安置办后再打个电话问吧。

第二天上午8点20分，林少华来到冰城复退军人办公室，把接转介绍信交给了工作人员，工作人员二话没说就把介绍信送到主任办公室。

李国彬主任和工作人员走了出来，李主任满脸犹疑地对林少华说：“昨天下班前接到了你们部队首长打来的长途电话，说你涉及泄密问题还有待查实，所开接转手续予以作废，还要求把你的档案邮寄到部队，说得很严肃。当时我就给市里主管领导汇报了，领导指示协助部队工作速将档案邮走，我们就照办了。真不好意思，没想到这事出了岔头。”

林少华听李主任这么一说，脑子一片空白，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才是，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反应过来，他连声说：“这事太奇怪了，太奇怪了，开接转关系团首长都知道啊，怎么会出尔反尔？肯定是王一捣的鬼。”

林少华停顿了片刻又说：“李局长，打电话的人是什么地方口音，说没说是哪个部队？让你们把档案邮寄到麦城还是北京？说没说后续有正规信函发过来？就是有盖章的情况说明随后发过来。”

李局长说：“电话是从北京打过来的，我都核实过了，确实是从部队打过来的电话，让我们邮寄的地址就是部队番号，中国人民解放军17号信箱，话说得很简短，听口音像河南人，也没说随后有正规信函的事。”

林少华说：“我明白了，我敢说这是原团5号干的。可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而且行动这么快。这样吧，虽然我敢用党性和人格担保自己没有任何问题，但是我还是理解地方的难处，再说本来就是你李局长为了照顾我才开的这个先例，不接收也很正常，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李局长说：“目前这件事只能放一放了，等有机会我再给你想办法吧。你要想开些，我相信你有这个承受力。你说的原团5号，是里描写的那个吗？他怎么这样对待你？太不负责了，一个团首长怎么能这样呢？”

林少华回答说：“就是他，他在北京，而且就住在老首长的家里，也就是部队的家属院，和王副政委前后楼，我想也只有他能干出这种不光明的事。虽说他是团首长，但是他代表不了军队。我心中的军队是神圣的，就说唐山地震没有解放军第一时间赶到震区救灾能行吗？中越自卫反击战没有部队的凝聚力和牺牲精神能打胜仗吗？任何事情在任何时期都会有负面东西存在，但绝对不会影响其核心，你说是吧李局长。”

李局长说：“我真服你，遭遇这些不公还能这么胸怀坦荡，还能这么维护部队，一句怨言都没有。这些从你的里就能看出来，真是太了不起了！”

林少华说：“我和爸爸一样都是一条路走到底的人，爸爸参加革命时没少遭罪，身上到处都是敌人留下的伤疤。新中国成立后和爸爸一起战斗过的同志都进了城，升官的升官享受待遇的享受待遇，只有我爸带着满身的伤痕无悔无怨地留在了乡下，可我从来就没听爸爸发过牢骚，说这个伤口流血流得不值，那个伤疤应该评残之类的话，也许这就是我们老林家的革命基因吧。我想只要追逐过的都值，军营永远是我梦的方向，红星永远是我生命的记忆，虽然我没有实现梦想，但我仍然痴恋着这个没能圆的梦。离开故乡八年，欠妈妈的太多太多了，该回家看看妈妈做一个孝子了，给妈妈一个解释，我相信妈妈能够理解儿子的苦衷与无奈。”

李局长说：“孝的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回到老人的身边才算孝顺，你的文学功底非常好，南方都开放了，何不到南方去闯荡一下呢？”

正说着，工作人员招呼局长接电话，林少华借机伸出手和他握别说：“李局长你去忙吧，我走之前一定告诉你一声。”说完转身离开了安置办。

林少华说得轻松其实心里很沉重，他知道回故乡需要足够的勇气，因为离开家乡时对妈妈和故去的爸爸发过誓，探亲回家时还把上军校和马上要提干的消息告诉了乡亲们，面对这些将如何去解释？唉！既然决定回去了还是要面对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会慢慢地淡忘这件事，真正在意的是自己。不就是没有实现理想吗？可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炼，为自己积累了财富，不是说经历就是拥有吗，何不利用这些财富，这些拥有，做一个实实在在的农民作者，做一个今生不留遗憾的孝子。他无绪地想着便来到了邮局门口，走进营业室挂通了王丽家的电话，家里依然没人接电话。林少华灵机一动，心想何不往王丽所在的医院发个平安电报呢？这样不就知道王丽在不在医院了吗？在医院肯定就是平安。于是他发了一个简短的电报，内容是“我已平安回冰城，不知姐姐是否安好，请回电。”林少华发完加急电报后转身前往自己租住的房子方向走去，他一是要好好闭门深思几天，二是等王丽的电报。

其实就地方接收他成为泡影这件事，林少华认定是王一从中作祟是有道理的。马玉林帮助他开接转介绍信虽然是秘密进行的，但就在李干事即将完成送交任务时，还是出了问题。

那天下午李干事按照马玉林的吩咐到了京城后，又转乘公交车来到了特种设计院，当他在门卫填写完出入人员登记表后刚走不远，迎面遇见了技术团原代1号首长王一。李干事见到老首长自然要行军礼，于是王一笑嘻嘻地对李干事说：“小李呀，你到院里来有啥事呀？工作还顺利吧？我真羡慕你们年轻人啊，看看多有朝气呀，还是毛主席说得好啊，你们就像八九点钟的太阳，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他不仅驴唇不对马嘴地乱用词，还上下打量着李干事。

李干事说：“报告首长，我是奉马主任之命前来送退伍军人接转关系的，谢谢首长对我的关心，我的工作很顺利。”

王一无意识地又问了一句：“什么接转关系还用你小李专门送过来？邮寄过来不就完事了吗？干吗大老远的还得从麦城赶过来呀？接转关系又不十万火急。”

李干事说：“我也不太清楚，就是去年七连老兵退伍时的接转关系过期了，给重新补办了一个，对了，他叫林少华。”

王一听到林少华的名字差点跌坐在地上，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疑惑地问李干事：“这是真的吗？林少华不是失踪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小李，你快把介绍信给我看一看。”

李干事从挎包里掏出介绍信递了过去，王一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接收具体地址到底是哪里，于是急切地问：“小李，这连笔字我也看不明白，什么二水土成乱糟糟的，接收地到底是什么地方，快给我念念。”

李干事郑重其事地说：“报告首长，接收地是冰城市人民政府复退军人安置办公室。”

王一阴沉着脸自言自语：“妈的，耍我，你王副政委把林少华藏起来还指使他未婚妻向部队要人，计谋够毒的，把我整到这种地步，看我干爹厉害，还是你厉害，看我干爹狠，还是你狠，你们以为我是大老粗啥也不懂呀，林县的农村兵怎么能分配到冰城？这分明是违反了安置政策，哼！等着瞧吧。”

李干事莫名其妙地问：“首长，你说的我听不懂，什么违反政策？这介绍信开的不妥吗？请首长明示。”

王一意识到刚才的话说过头了，便笑嘻嘻地说：“没什么，没什么，小李呀，虽然你是后调到技术团机关的，我们共事时间不长，可提拔你当排长是我点的名，当时你们二连报上来两个，那个小吴不是下去了吗？你知道我为什么能相中你吗？就是我当团5号时到你们连指导工作那阵子，你这个当通信员的没有少费心嘛，不仅给我洗衣擦皮鞋，还偷偷地把我裤头给翻出来去洗，我想藏都藏不住啊，你太会来事了，虽然这是小事，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我点名提拔了你。啊，本想把你调到机关委以重用，没想到组织变动我不得不暂时离开技术团，实话告诉你吧小李，我早晚还得回技术团。”

李干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生活上服务于首长是我应该做的，我能给首长洗衣擦皮鞋那是我的荣幸，首长对我的关心和培养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忘记。”

王一说：“客气啥？有事你就忙吧，等我重新回到技术团咱再谈吧，咱俩刚才说的话就不要给你们马主任汇报了，省得他多心。”

李干事敬了个军礼后说：“放心吧首长！我不会乱说的。”李干事说完便直奔设计院礼堂会议中心。他边走边想：刚才遇见老首长这一幕向不向马主任如实汇报呢？马主任交代过自己开完介绍信后不要在团机关到处乱讲，刚才回答老首长的问话算不算乱讲呢？反正老首长已经不在技术团了，不会有什么事情的，还是快点把接转关系交给马主任算了，交到他手里就算完成了任务，想着就到了院礼堂门口。等了不到10分钟马玉林就过来了，他立刻给马主任敬了个军礼说：“报告马主任，接转关系我已经带到。”

马玉林回了个军礼说：“李干事你辛苦了，还没吃午饭吧？刚才我给院机关食堂说好了给你留饭，我现在就带你过去就餐，返回的车票我给你定好了，等我开完会返回团里再好好招待你。”

李干事说：“马主任，这点事算啥？这都是我的正常工作。”经过简短的对话，他俩往食堂方向走去。

善于在干爹跟前煽风点火的王一回到老首长的家里后，急切地说：“爸，咱上当了，王副政委耍咱爷俩，林少华是他给藏起来的，他通过关系把林少华安排到冰城了，刚才我亲眼看到技术团政治处小李干事过来送退伍军人接转关系来了。”

正在品茶的老首长突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严肃地说：“现在我郑重地告诉你：今后不要再打着我的旗号招摇撞骗，我一直跟你说做事要注意影响，你就是不听。一个退伍战士被地方接收了也不违背原则，何况这个战士文笔又那么好，部队能到地方招收有特长的球员和文艺兵，地方政府同样可以异地安排有特殊爱好的退伍战士，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很正常嘛，你这么没完没了地报复一个战士太过分了。你知道不？你这是严重违反军纪，到此为止吧。”老首长说完生气地进了里屋并使劲地关上了门。老首长的态度一下子让他的心凉了半截，他灰溜溜地走出了客厅。极为不甘心就此罢手的王一心想：我去找院政委说道去，我就不信以干爸的名义说这件事，院政委会不给老首长的面子。

王一带着十足的把握来到刘政委的办公室。刘政委似乎并未给予这位以老首长干太子自居的王一太多的热情，他听了他对王副政委和林少华的无端指责以及上告技术团违章开证明的事之后极为反感，觉得这个王一做事有些过分，但出于对老首长的尊重，刘政委还是和他客套了几句，问了一下老首长的健康状况，然后给技术团1号首长打了个电话。

刘政委放下电话对王一说：“我核实了一下你刚才说的情况，技术团的所有首长都知道这件事，也就是说开介绍信是团党委一致同意的，程序上没有任何违规，我们部队应该感谢地方政府能主动安置我们的战士才对啊，怎么能指责人家违反安置政策呢？你说是王副政委把林少华藏起来的，要拿出证据来。你应该知道，王副政委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他是绝对不会做那些阴暗之事的。我希望你要正确看待我们的士兵，不要再做影响部队的事情了。我们的退伍老兵是非常优秀的，不仅在部队多次受到嘉奖，而且到地方后还冒着生命危险抓获犯罪分子，不然地方政府怎么会接收他呢？你说对这样的好士兵我们不应该照顾吗？开个接转介绍信过分吗？难道说地方政府主动接收他我们还要给予阻挠吗？王一呀，士兵是人民解放军战斗的基石，作为一名指挥员要用心去关爱我们的士兵，要有的放矢地调动他们的积极性，不断挖掘其潜能为军队所用，以此打造整体的战斗力，否则就不配指挥员这个称号。没有落伍的兵，只有缺乏爱心的指挥员。”

刘政委说完这段话，故意看了看王一然后又接着说：“现在技术团的首长不仅认为应该开这个接转关系，而且认为应该恢复林少华的干部资格才是。他们团正在做准备让他归队的工作呢，听说林少华离队后是靠写作维持生活的，这样的兵太了不起了，没想到这样的笔杆子在咱部队眼皮子底下流失了，真是太可惜了！部队就缺少像林少华这样吃苦耐劳又有文化的人，当初你让他退伍就是个错误，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刘政委对林少华的评价无疑给了王一当头一棒。

王一想了半天态度生硬地说：“刘政委，老首长常说你变了，觉得你原则性不强，说你总是用同情心代替政策，看来我爸分析得对。就说在违规开接转关系这个大是大非面前吧，啊，你立场不坚定，态度不坚决，这个，这个复员退伍安置政策你不是不清楚，哪里来回哪里去的规定是党中央制定的，你能把这当儿戏吗？啊，是吧，你这么说林少华好不是助长歪风邪气吗？部队都这么乱开接转关系不就乱套了吗？尤其林少华还是个泄密之人。”

刘政委有些生气地说：“你王一应该比我了解林少华吧，他是怎么被排斥走的？他为部队做了那么多贡献，入伍七年八个嘉奖令，军校的优秀学员，他到底该不该离开部队？你站在党性原则的高度去想一想吧，他被逼得走投无路时写写文章抒发情怀，这很正常嘛，别说他没有涉及泄密，就是涉及了，也应该先追究真正的责任人才是，怎么能对一个弱者不依不饶？要说原则性嘛，我是该检讨自己了，我没有关心照顾好我们的战士，对战士有失公正。”刘政委说完此番话，双目再次紧盯着王一。

王一一看这架势心里自然明白，刘政委不仅没有被自己乱扣帽子所吓倒，反而奋起反击，痛斥了自己一番，如果一会儿他再把自己当成他攻击的靶子，弄不好就得把处分没装进档案的事抖擞出来，到时必将对自己不利。想到这，他态度缓和了许多，用温和的语气对刘政委说：“我是个粗人，你知道我这人是有口无心，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你工作怪忙的，我就不打扰了。”说完他起身走出刘政委的办公室。

王一万万没有想到刘政委会如此不给自己面子，对自己反映的问题不但针锋相对给予回击，自己走出他的办公室他竟然都不出来送送，心里自然觉得不舒服，于是气呼呼地回到了招待所（临时办公室），他半天没说一句话，活像一条被割了舌头的疯狗，烦躁在在客厅里来回走动。

走了一会儿，他突然停下了脚步自言自语地说：“有了，明的阻止不了，我就来点暗的，我直接以部队的名义给冰城安置办打个长途电话，就说林少华有泄密问题，让他们把档案邮寄回来，看地方政府害怕不，我就不信胳膊能拧过大腿，就这么办了，我让招待所的小周帮我查下电话号，下午我就给他们打过去，说得狠一点，看你们地方敢和部队作对不？我就不信……”这就是王一背着组织干的又一桩坏事，最终导致林少华又一次失去了一次人生难得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