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南·道尔
|类型:惊悚·悬疑
|更新时间:2019-10-06 09:51
|本章字节:12612字
福尔摩斯安静地坐了几个小时了,弓着瘦长的腰,俯身在一个化学器皿上,它里面正煮着特难闻的东西。他的头垂在胸前,从我的角度看上去像一只细长的怪鸟——暗灰色的羽毛,黑色的顶毛。
“也就是说,华生,”他突然说道,“你不打算在南非投资证券了?”
我大吃一惊。虽然我早已习惯了福尔摩斯的超凡能力,但他突然侵入我最隐私的想法,还是让我大吃一惊。
“你怎么知道我有这个念头?”我问道。
他在凳上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支冒着热气的试管,深陷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狡黠之光,“怎么样,华生,你承认深感吃惊了吧。”
“的确感到吃惊。”
“我应该叫你签署一个文字证明,把这句话写下来。”
“为什么?”
“因为五分钟后,你又会说这个推论简单得近乎荒诞。”
“我保证不这么说。”
“我亲爱的华生,”他把试管放回架子上,换上一副教授演讲的口吻,“你看,要作出一个个推论的话,是要在前一个推论的基础上才能搞下一个推论,其实这并不难。假如不提中间过程,仅仅把前提和结论告诉听众,便会引起惊人的效果,当然,也是一种哗众取宠的效果。对你刚才那个思绪的推断并不难,我审视了你左手食指和拇指之间的虎口,就能断定,你没打算把你那一小笔钱投资到南非金矿去。”
“我看没有什么联系。”
“看似好像没有联系,但我马上就能告诉你有密切的联系。在这一简单的链条中缺少的几个环节是:一、昨晚你从俱乐部回来后,你左手虎口有白粉;二、你只有打台球的时候才会在虎口处抹白粉,以便固定球杆;三、你只和瑟斯顿打台球;四、四个星期前你对我说过,瑟斯顿有购买南非某个资产的特权,只剩下一个月了,他想同你分享;五、你的支票本锁在我的抽屉里,你没有向我要过钥匙;六、你不打算进行这种形式的投资。”
“这太简单了!”我叫道。
“相当简单!”他不太高兴地说,“无论什么问题,向你解释清楚以后就变得十分简单,但这里还有一个没有解释清楚的问题,我的朋友,看你怎么解释。”他把一张纸扔到桌子上,转身又搞他的化学试验去了。
我惊奇地看着纸上可笑的象形文字。
“哼,福尔摩斯,这是张小孩子的图画。”我叫道。
“呃,这是你的看法!”
“要不然会是什么?”
“这就是诺福克郡马场村庄园的希尔顿·丘比特先生急于知道的。这小谜语是由第一班邮差送来的,他本人会坐下一班火车来。有门铃声,华生,我想就是他了。”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楼梯处传来,顷刻之后一位身材高大、面色红润、胡子刮得清清爽爽的男子走了进来,由他清澈的双眼及红润健康的双颊看来,他必定是生活在远离贝克街浓雾的地区。当他进来时,似乎也将东岸强烈、新鲜、令人振奋的空气带了进来。他与我们握了手之后,正准备坐下来时,他的眼睛看到了我刚才看过留在桌上的那张写着奇异符号的纸张。
“福尔摩斯先生,你作何解释?”他大声问,“听说你对稀奇古怪的事有所偏爱,我看再找不到比这更稀奇古怪的事了。我事先寄来这张纸条,是为了让你在我来以前有时间研究研究。”
“的确是很怪啊!”福尔摩斯说,“乍一看就像孩子们信手涂鸦,在纸上横着画了些在奇形怪状的跳着舞的小人。你怎么会看重这样一张怪画呢?”
“我倒是丝毫不在意,福尔摩斯先生。可是我妻子就不一样。这张画差点没把她吓死。她什么也不说,但是我能从她眼神中看出来她很害怕。所以我才要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
福尔摩斯把纸条举起来,正对着阳光。那是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的画是用铅笔画的,排列成这样:
福尔摩斯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纸条叠起来,放进记事本里。
“这保准是一桩既有趣又离奇的案子,”他说,“希尔顿·丘比特先生,你在信中提到了一些细节,不过,要是你能为我的朋友华生再完整讲一遍,那就太好了。”
“我不太会讲故事,”我们的客人说,他那双硕大有力的手一会儿紧扣在一起,一会儿松开。“不管什么,只要我没讲清楚,请尽管问。我要从去年我结婚时讲起,但首先要说的是,我虽然不是富人,但是我的家族在诺福克郡有五百多年了,并且在那里没有哪个家族像我们这样有名。去年我到伦敦参加狂欢节,住在了拉塞尔广场的一个公寓,因为我们教区的牧师帕克也住在那里。有位年轻的美国女士也住在那里,她叫埃尔西·帕特里克。不知道怎么的我们就成了朋友,然后大约一个月后,我深深地爱上了她。我们立刻去登记结了婚,然后回到我的家乡。福尔摩斯先生,你会觉得对一个有历史、有名望的家族而言,这样的娶妻方式是有点疯狂,因为我对她的过去、她的亲人一点了解都没有。可是,如果你见过她,了解她,你就能理解。
“埃尔西在这一点上很直爽。假如我打算改变主意,我不能说她没给过我改变主意的机会。她曾经对我说:‘我以前结交过一些非常讨厌的人,现在只想把他们都忘掉。我不愿意再提起过去,因为那只会让我感到痛苦。希尔顿,假如你娶我,你娶到的这个女人没有感到羞愧的往事。但是,你必须满足于我的这些保证,不再问起我嫁给你以前的其他经历。要是你认为这个条件太苛刻,那你就回诺福克郡去,让我照旧过我原来的孤寂生活。’”这是我们结婚前一天她对我说的原话。我当时对她说,我愿意依她的条件娶她,我也一直遵守着自己的诺言。
“我们结婚到现在已经一年了,一直过得很幸福。可是,大约一个月以前,就在六月底,我第一次发现了可疑的迹象。那天我妻子接到一封美国寄来的信。我看见上面贴着美国邮票。她看了信后脸变得煞白,立刻把信扔进火里烧掉了。后来她没提起这件事,我也没提,因为诺言就是诺言。打那个时候起,她就片刻安宁也没有过,脸上总是带着恐惧神色,好像在等待某种东西。但是,既然她不愿开口,我什么都不便说。你要知道,福尔摩斯先生,她是个老实人。不论她过去在生活中有过什么麻烦事,那也不是她自己的过错。虽然我只是诺福克郡的一个普通乡绅,但是我们家族的声望比英国任何家族都高。她很清楚这一点,而且她跟我结婚之前就很清楚。她决不愿意给我们家族的声誉带来任何污点,这个我能肯定。
“那么,现在开始谈谈这件事奇怪的地方。一个星期以前,也就是上星期二,我在一个窗台上发现一组跳舞的滑稽小人,同这张纸上的一样,是用铅笔画的。我以为是我的马童画的,但是这小子发誓说他一无所知。不管怎样,这些小人是夜里画上去的。我把它擦掉了,此后我只向我的妻子提起过。使我吃惊的是,她把这件事看得很重,并且求我如果再有这样的画,一定要让她看一看。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出现这样的画。但昨天早晨,我在花园的日晷上发现这张纸条。我把纸条给埃尔西看,她立即昏了过去。从那以后,她看上去就像一个睡梦中的女人,精神恍惚,眼睛里总是充满恐惧。福尔摩斯先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给你写了信,并把这张纸条寄给你。我不能把这件事报告警察,因为他们准会嘲笑我,但你会告诉我怎么做。
我不是有钱人,但是万一我妻子有什么祸事临头,我会不惜倾家荡产去保护她。”
“丘比特先生,你不觉得,”他终于开口,“你最好的办法是直接向你妻子提出,要她告诉你其中的秘密。”
希尔顿·丘比特摇了摇他的大脑袋。
“我答应了就得遵守,福尔摩斯先生。如果埃尔西愿意告诉我,她自己会说;如果她不愿意告诉我,我不能去逼她说出秘密。但是我会照我自己的办法去做——我会的。”
“那我会尽力帮你。首先,你有没有听到你们附近有人说最近看到过陌生人?”
“没有。”
“我想那里一定是个十分宁静偏僻的地方,任何新面孔都会引起议论的?”
“我住处附近是这样子没错。但是在我们家不远处有几个休息站,那里的农人有时会让人留宿。”
“这些难懂的图案显然有其含义。假如纯粹是信手乱画的,那我们多半解释不了。从另一方面看,假如不是偶然之作,我相信我们会把它彻底弄清楚。但是,仅有的这一张太简短,我无从下手。你提供的这些情况又太模糊,不能作为调查的起点。我建议你回诺福克郡去,多加留意,以后要是再出现新的跳舞人的画,那就照原样准确地临摹下来。非常可惜的是,早先那些用铅笔画在窗台上的跳舞的人,没有一张复制下来。你还要仔细打听一下,附近有没有来过什么陌生人。要是收集到新的证据,请再来这儿。这就是现在我能给你的最好建议。如果有什么新的紧急情况,我随时可以赶到你家诺福克郡去。”
这一次的会见后,福尔摩斯变得非常沉默。一连数天,我几次见他从记事本中取出那张纸条,久久地仔细研究上面画的那些古怪图案。可是,他绝口不提这件事。一直到差不多两个星期以后,有一天下午我正要出去,他把我叫住了。
“华生,你最好别走。”
“怎么啦?”
“因为今天早上我收到了希尔顿·丘比特的电报。你记得希尔顿·丘比特吧,小舞人那个?他一点二十分到利物浦大街,随时会到这里来。他在电报里说事情有了重大进展。”
我们的诺福克郡乡绅下火车后直接乘坐二轮马车,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所以我们没等多久他就到了。他看上去既焦虑又憔悴,眼睛里满是疲倦,紧皱着眉头。
“这事让我很焦虑,福尔摩斯先生,”他说着疲惫地陷进扶手椅里,“被看不见的、不认识的人包围、算计,那种感觉太糟糕了。可是,这还不够,因为你知道他们正在一点一点地残害我的妻子,然后血肉之躯的承受力被挑战到了极限。她因此日渐憔悴——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越发憔悴,却毫无办法。”
“她说过什么了吗?”
“没有,她什么也没说。不过,有几次可怜的她想要说,但最终还是下不了决心。我想要帮她,但恐怕我也很笨,让她不敢告诉我。她提到了我历史悠久的家族、我们美好的声誉,还有我们对家族美誉的自豪感。每次我都感觉马上要说关键问题了,可是不知怎么着,每次都又避开了。”
“你自己有发现什么情况没有?”
“我发现了很多情况,福尔摩斯先生。我发现几张新出现的画,上面画的都是跳舞的小人儿,我带来了请你查看。另外,还有个更加重要的情况,我看见那个家伙了。”
“什么?是画符号的人?”
“对,就在他画的时候我看见他了。我还是从头说起吧。上次我拜访过你回去后,就在第二天一大早上,一眼就看见一大群新画上的跳舞小人儿,是用粉笔画在工具房黑色的门上。工具房在草坪一侧,在那里完全能看到房子正面的所有窗户。我准确临摹了一张,看,就是这个。”他把一张叠起来的纸展开放在桌子上。
“太好了!”福尔摩斯说道,“太妙了!请接着说下去。”
“我临摹完就把门上的涂鸦擦掉了,但是,两天后的早上,又出现了新的涂鸦。我又把它临摹下来。”
福尔摩斯搓着手,轻声地笑了起来:“咱们的资料很快就收集上来了。”
“三天以后,我在日晷上发现一张写得潦潦草草的纸条,上面压着一块鹅卵石。就是这一张,你看,上面画的小人同上一次的完全一样。从那以后,我决心守在那里。我取出我的左轮手枪,坐在我的书房,从那里可以俯视草坪和花园。大约是凌晨两点,我正靠近窗户坐着,当时外面一片漆黑,只有一点月光。我听到我背后有人走动,原来是我妻子穿着睡衣向我走来。她求我回去睡觉。我坦诚地对她说,我想看一看耍弄我们的人是谁。她说这都是毫无意义的恶作剧,叫我不必介意。
“‘如果这事真的使你困扰,我亲爱的希尔顿,我们可以去旅行,就你跟我,我们可以避开这无聊的烦心事。’”
“‘什么!要我们因恶作剧逃离自己的家吗?’我说,‘不行,这样子我们就会让全郡的人笑话。’”
“‘好了,来睡吧,’她说,‘我们明早再讨论。’”
“就在她说话的同时,突然,我看到她苍白的脸在月光下变得更加惨白了,她放在我肩头的手也抓紧了。工具房的阴影那头有什么东西在动,我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由屋角爬过来蹲踞在工具房门前。抓起手枪,我马上冲了出去,就在这时,我妻子用双臂死命地拉住我。我试着将她摔开,但她拼死紧抓着我不放,最后我总算挣脱了。但等我开了门跑到那里时,那家伙已经不见踪影了,可是,他留下了来过的踪迹,因为那门上留下了就跟我画下的前面两次一模一样排列的小舞人。之后我跑遍整个庄园的前前后后,可是其他任何地方都没他的踪影。最令人惊奇的是他一定一直留在附近,因为早晨我再去检视那扇门时,他在原来那行图形之下又加了一行。”
“你有没有那些新画的?”
“有,很简单,我也照样临摹下来了,就是这一张。”他又拿出一张纸来。他记下的新舞蹈是这样的:
“请你告诉我,”福尔摩斯说,从他眼神中可以看出他非常兴奋,“这是画在上一排下面的呢,还是完全分开的?”
“是画在另一块门板上的。”
“太好了!这一点对咱们的追查来说很重要。我觉得现在很有希望了。希尔顿·丘比特先生,请把你最有意思的部分接着讲下去。”
“我没有其他好说的了,福尔摩斯先生,除了我很生我妻子的气外,因为要不是她拦着,我那天晚上可能已经抓住那鬼鬼祟祟的坏家伙了。她说他怕我去伤害别人。有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或许那人是来害人的,这大概是她真正害怕的,因为她肯定知道那人,也知道这些奇怪符号的意思,对此我一点都不怀疑。可是,福尔摩斯先生,她的语气、她的眼神都不容许我怀疑,并且我肯定她心里真正担心的是我的安危。这就是全部事实,我想知道你会建议我做什么。
我自己倾向于在灌木丛里埋伏十来个我家农场里的小伙子,等他再来的时候给他一个伏击,让他以后再也不敢骚扰我们平静的生活了。”
“我担心这样简单的补救措施应付不了这复杂的案子,你在伦敦能待多久?”
“我今天必须回去。让我妻子整夜一个人待在家里,我绝对放心不下。她情绪非常紧张,也乞求我回去。”
“我想你是对的。要是你能留下,没准过一两天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你先把这些纸条给我,可能不久我会去拜访你,帮你揭开这个难题。”
我们这位客人走之前,福尔摩斯始终保持着他那种职业上的平静神态。但是我很了解他,看得出他心里十分兴奋。希尔顿·丘比特的宽阔背影刚从门口消失,我的伙伴就急忙跑到桌子跟前,把画着跳舞小人儿的纸条都摆在面前,作起复杂精细的考虑。一连两个钟头,我看着他仔细研究着一张张画着小人儿、写着字母的纸条。他全神贯注,完全忘了我在他身旁。他时而有了进展,乐得又是打口哨,又是哼唱小曲;时而迷惑不解,便会皱起眉头,两眼露出茫然神色,好大一会儿不出一声。最后,他发出个满意的叫声,离开椅子跳起身,在屋里踱来踱去,两只手不住地搓着。后来,他在电报格式纸上写了个相当长的电文。“华生,如果这份电报的回复如我所愿,你的案件记录中准能增添一桩非常有趣的案子,”他说道。“希望明天咱们可以去诺福克郡,给咱们的朋友带去一些非常明确的解释,让他清楚烦恼的原因。”